民國廿一年•夏•北平(第2/33頁)

爹實在只是裝蒜,兒子大了,有十九歲了,身段神脆,長相英明,橫看豎看,也是塊料子。何況師父李盛天待他不薄,處處照應。這種只有名分沒有互惠的師徒關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過年時也給李盛天送過茶葉包兒。

“懷玉,你喊嗓沒有?”師父問。

“喊了。”

——其實懷玉沒喊嗓子。他自倒嗆後,練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響,不開。每練“啊——”、“咿——”這些個音,都不靈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換氣不自如,每是該換氣時而不換,所以音量無法打遠、亮堂。

“來一遍。”

懷玉無可奈何,只得像貓兒洗臉,劃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來大笑三聲: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著半邊嘴兒忍笑。

懷玉唱“水仙子”:

“呀——喜氣洋呀,喜氣洋,笑笑笑,笑文禮兵將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樣。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剛強。”

李盛天眉心一皺,十分不滿意:“哦,這就叫天神呀?你給我過那邊再喊嗓去。去呀,錘先放下來!擱這邊。擱!”

目送懷玉終於聽了,李盛天繃緊著的臉寬下來。每個人對懷玉都是這樣,這孩子寵不得。明明寵他,不可以讓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驕氣,也許這驕氣會害了他。

懷玉氣鼓鼓地瞪著笑得前仰後合的志高,往地勢開闊,但又綴滿亂墳的荒野開始了:

“啊——咿——嗚——”

志高瞅著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麽難?這麽幾句,老子隨隨便便打個呵欠就唱好了。”

“別神啦。”

“你不信?”

志高馬上隨口溜,把剛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氣洋呀,喜氣洋。笑笑笑,笑文禮兵將不提防。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樣。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剛強。”志高天賦一副嘹亮的嗓子,質純圓潤。雖他沒苦練,聽戲聽多了,又常隨懷玉泡一塊兒,耳濡目染,也會唱好幾出。意猶未盡,再唱另一出:

“只殺得劉關張左遮右擋,俺呂布美名兒天下傳揚——”

李盛天聽了,過來,拍著志高的肩膊:“志高,你還真有點兒貓兒佞,小聰明。”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作大衣——橫豎不夠料。”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懷玉道。

“我?唱戲就是唱氣。每回發聲動氣,動了丹田氣,我就餓了。不如學鳥叫,學鳥叫還可以掙幾個大子兒。”

正說著,那邊又來了一夥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個個頭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領著,分頭在練習,地方空闊,也就分成幾組了。

兩個年青男孩,十七八歲的,跟著那中年漢子練摔跤基本功夫:舉鈴子、倒立、翻筋鬥……然後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漢子在旁指點:

“給他腳絆子,對,你還他幾個‘插閃’,下盤,下盤,來點勁呀!”

另外兩個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頭制成的,在圓柱的兩端各安上圓盤,兩層、中空、邊鑲竹條,上有四個小孔,用兩根竹竿系上白線繩,在圓柱中間繞一圈,兩手持竹竿抖動,圓盤就旋轉,抖得快,旋轉得也迅速,從竹條小孔發出嗡嗡的聲音來,洪亮動聽。兩個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樣,扔高、急接,倒有點名堂。只聽她倆在揚聲:“猴爬竿,張飛騙馬,攀十字架——”

還有一個中年婦人,梳髻的,一個人在遠處練雙劍,長穗翻飛著,看來像是漢子的媳婦兒。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軟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橋,頭再自雙腿間伸過來一點,伸過來一點……

懷玉問李盛天:

“師父,這一幫子人不知道是幹啥的?從前也沒見過。”

“對。”

“都是練把式雜技的呢。”志高道。

“說不定也是來此討生活的。”李盛天跟懷玉道,“不是說‘人能興地,地也能興人’麽?”

“我在天橋也沒見過他們呀。”

“今兒不見明兒見,反正是要碰上的,也總有機會碰上的。”

那夥人練得幾趟下來,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來散”茶館去。

“雨來散”,其實是擺茶攤賣大碗茶的,借幾棵柳樹樹蔭來設座。

志高驀地一扯懷玉:

“懷玉懷玉,你瞧。”

“瞧什麽?”

“那個女的——”

順志高手指,那夥人已彎過柳樹的另一邊坐下來了,參差看不清。

他們圍著一個小矮桌,桌上放了幾個缺齒兒的大碗和一個泡茶用綠瓷罐,外面還包著棉套的。瓷罐裏已預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滿天星”的茶葉末罷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滿了幾大碗茶。太熱了,晾著。幾個人說說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