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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書培第一次到這個西部的小海港,才只有六歲。

他是跟著父親喬雲峰遷居到這兒來的。當時,這兒的某機關需要一個辦文書工作的人,相當於秘書的職位,說起來不算什麽好工作,待遇低,又遠處荒涼的海濱。但是,喬雲峰卻毅然放棄了台北的都市生活,帶著他撲奔這遠迢迢的陌生小鎮。喬書培不知道父親為什麽作這樣的決定,只隱約地明白,這件事和母親的棄他們而去有重大的關系。母親,母親在他印象裏已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水霧裏的一顆寒星,朦朧、遙遠、虛幻而美麗。他總記得母親有對含愁的眸子,總記得她離去之前常常抱著他暗暗飲泣,總記得她和父親間曾有一段長時期的冷戰……然後,她走了,不再回來了。然後,喬雲峰把他帶到了這個遙遠的小海港。

到達這兒的第一天,他們住進了公家配給他們的宿舍,一棟好簡陋好簡陋的小屋,竹床、竹椅、竹書架……四壁蕭然。至今,喬書培記得父親把他拉到面前,嚴肅而鄭重地盯著他,用近乎沉痛的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這是一個新的開始,書培。從此,你只有父親,沒有母親,就讓我們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我們會過得很清苦,不過,我會教育你成一個獨立自主的男子漢!”

這樣,喬書培開始了他那海港中的童年。

第一次見到殷采芹是他念小學一年級那天。

那天,因為下午要新生訓練,本來只上上午班的一年級新生,增加了下午的課程。因而,學校命令全體學生都要帶“便當”。那真是漫長的一天,是記憶深刻的一天,是尷尬而難挨的一天!

便當是父親給他準備的,喬雲峰父兼母職,原就十分生疏,那便當的飯是從公家大廚房裏盛來的,上面只有一些肉松、醬瓜和幾絲辣椒蘿蔔幹。喬書培不在乎他的飯盒寒酸,他深知父親已經盡了他的全力。只是,上課第一天,他緊張得什麽似的,所有的同學他都不認得,而那些同學彼此間都是鄰居,大家熟悉得很,有說有笑有鬧,只有他,孤零零的沒有人理。而這些孩子中,有個長得又高又壯又結實的男生,顯然是孩子頭兒。喬書培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聽到所有同學都叫他“小老鷹”。喬書培不明白這外號怎麽來的,那孩子濃眉大眼,聲音洪亮,一點也不像老鷹,倒像只老虎。

事情發生在吃午餐的時候。全班都坐定了,老師在台上喊了一聲“開動”,大家就都打開便當吃飯。老師很威嚴,全班都怕老師,吃得好安靜,只有“小老鷹”還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喬書培打開便當後,就整個人都呆住了。因為,父親居然忘記給他放一雙筷子或是一把湯匙,那飯盒裏除了飯菜之外,什麽都沒有。

老師站在台上,很嚴肅地走來走去,不時命令著:

“快點吃!限你們十分鐘之內吃完!”

他瞪著便當,急得頭上冒汗,就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麽辦才好。可不敢“報告老師,沒帶筷子”,怕老師罵,又不敢“不吃”。最後,他一急之下,居然埋著頭,像小狗般“啃”起“便當”來了。一口一口地,伸舌頭去舔那飯盒中的飯,只希望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狼狽相”,只希望那盒便當快點“舔”完,偏偏肉松沾上了鼻子,辣椒又嗆了喉嚨,他憋著氣,既不敢咳嗽,也不敢出聲音,怕引起別人注意……但,畢竟有人注意到了,那只該死的“小老鷹”!只聽到他那洪亮的嗓子,大嚷了一句:

“哎呀!他和野人一樣吃飯!像我家的大狼狗!”

一時間,所有同學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他驚慌失措地擡起頭,鼻子上沾著肉松,喉嚨裏噎著飯,只聽到滿堂一陣哄然大笑,同學都像看見什麽稀奇怪物似的,指著他又笑又叫又說。教室裏的安靜再也維持不住了,嚴肅的氣氛也消失了,有的同學跳到桌子上去了,有的把椅子搖得稀裏嘩啦響,有的鼓著掌唱歌似的叫:

“大狼狗!大狼狗!大狼狗!”

老師站在講台上,很生氣地拍著桌子叫:

“安靜!大家坐好!安靜!”

但是,沒有人再聽老師的,大家越笑越兇,笑得老師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喬書培呆坐在那兒,只覺得臉上發燒,一直燒到脖子上,連眉毛都發燙了。他真恨不得當時就從這教室裏消失,當時就有個地洞讓他鉆進去……大家逐漸笑得忘記了原因,只是你推我攘地鬧個不停。混亂中,他忽然覺得有人在輕輕地拉他的衣服,他回過頭去,立刻接觸到一對好溫柔好靦腆的目光,有個小女生正悄悄地站在他後面,在他還沒醒悟到她的來意以前,他就感到她飛快地把一樣東西塞進了他的手中。他低頭一看,是一雙筷子!再也描述不出他那一瞬間的驚喜和感激!等他擡起頭來時,小女生已經紅著臉躲開了,他只注意到她有對又黑又亮的眼睛,和一副怯生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