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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書培漫步在沙灘上。

是三月的末梢,陽光暖洋洋地照射在海面及沙灘上。那些白色的細沙,被陽光染成了一片金黃。海面上,像是敲碎了一海的玻璃屑,反射著點點光華,亮晶晶的,閃熠熠的,明晃晃的……炫耀得人睜不開眼睛。

喬書培敞著夾克,迎著那帶著成味的海風,無意識地在海灘上走著。低著頭,他看著自己在沙上留下的足跡,那單調的、清晰的、孤獨的一行足跡。他微蹙著眉梢,陷在某種若有所待的沉思中。三月的末梢,天氣仍然帶著涼意,海邊的風,吹撲在人身上,是涼颼颼的。這種季節,海邊總是靜悄悄的。不像夏天,這兒會充滿了弄潮的孩子們,追逐嬉笑的少男少女,以及拾貝殼的、打水戰的、又叫又鬧的頑童們。夏季,這兒是孩子們的天堂。而現在,海邊卻闃無一人,只有他在這兒默默憑吊。

他數著自己的腳印,帶著份寥落的、蕭索的、酸楚的感覺。在海灣的另一邊,就是漁船出海及歸航的所在,碼頭上永遠熱鬧喧嘩。碼頭和小鎮是相連的,這西部的小海港雖然已在最近繁榮了不少,卻仍然維持著它樸拙的民風。而海灣的這一邊,綿亙著沙灘與巖石,順著海岸走,你似乎可以走到世界的盡頭。他曾經走過,一小時,兩小時,三小時,從日出走到日落……只是,那時候,印在沙灘上的足跡不是他一個人的,另一對細小的腳印總是追隨在他身邊,一路追隨到世界的盡頭。

而今,那對腳印呢?

他一凜,心頭似乎被針刺了一下,擡起頭來,他看著那海邊聳立的巖石,那些巨大的石塊,被海浪日夜撲打,被海風朝夕侵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都挫磨成了不同的形狀,有的像恐龍,有的像老鷹,有的像張牙舞爪的怪獸,也有的平坦光滑如一片石板。小時候,這兒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只要躲進這些石堆裏,好幾小時都可以不被發現,當你渴望孤獨的時候,這兒也是隱藏住自己的最佳隱蔽所。他曾經隱藏過。在那些巨石與巨石之間,有個僅可容人的狹小石縫,縫後有個小小的石洞,他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鷹巢”,因為這洞的上面,就是那塊直聳入雲、狀若老鷹的巨巖。這石洞是他的秘密,全世界,只有另外一個人會在這石洞裏找到他。

他心底的刺痛在擴大,擴大成了一片迷惘的、愴惻的情緒。不由自主地,他背向海洋,往內陸的方向走去。他的腳步熟悉地走往那個方向,那片稀疏的防風林。防風林在海灘的外圍,由許多像松樹般的樹木造成的。小時候總是疑惑,沙地上怎能長出松樹?他以為松樹是屬於高山峻嶺的。長大後,才知道這些並非松樹,而是一種名叫木麻黃的植物。走進樹林,他再深入了幾百公尺,地上仍然是軟軟的細沙,沙上躺著一些無人注意的、像松果般的果實。他彎腰拾起了一枚。多年前,他也曾在這樹林中遊蕩。他直起身子,耳邊似乎聽到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說:

“我撿到一只小麻雀,它不會飛了。”

他猛地一驚,擡起頭來,四面沒有一個人影。陽光穿過樹隙,在四周投下許多樹木的陰影。他深吸了口氣,小麻雀,是的,那是只不會飛的小麻雀。他似乎感到一只小手把麻雀放進他的手中。

“你會治好它,是不是?”

他帶走了那只小麻雀,只為了那個信賴的聲音。一星期以後,小麻雀長成了,他們把它帶回林中,望著它振翅飛去。那是他和她第一件共有的東西,共有的希望,共有的祝福,和共有的歡樂。

他倚靠在樹幹上,迷茫地擡起頭來,心裏恍恍惚惚地想著拉馬丁的詩句:“舊時往日,我欲重尋。”誰能尋回舊時往日?永遠沒有人能夠!他透過那稀疏的樹木,眼光直射向林外,搜尋地望向東方。在那兒!他又看到了那棟老屋!那棟古老而莊嚴的老屋!“白屋”,大家都這樣稱呼這幢老房子,因為,據說它最初是由白色的大理石片砌成的,後來,石片斑駁了,才補上了其他五顏六色的建材。“白屋”早就不是白色了,但,它依然那樣壯麗,那樣倨傲,那樣帶著它特有的傲岸的氣質。它聳立在那兒,漠然地面對著海洋,面對著那塊高大的“鷹巖”。

“白屋”和“鷹巖”像兩個對峙著的巨人。他總把這棟房子稱為“巨鷹之家”。奇怪“白屋”和“鷹”之間的關系,它的主人姓殷,面對著“鷹巖”,是有意,還是無意?小時候,總覺得住在白屋裏的人又神秘,又幸運,又與眾不同,似乎比所有的人都要高一等。現在呢?老屋的外墻早已灰敗,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拱形的窗口,看不到窗紗,也看不到人影。倨傲的老屋只剩下了一份難以描述的寂寞和冷清。昨天,父親輕描淡寫地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