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夢 流亡曲(第3/10頁)

可是,他們的速度,怎樣也追不上行軍的速度,何況他們夜裏必須停下來休息,而軍人卻常常連夜開拔。這天清晨,他們又向前走,在一棵大樹下,他們停下來休息。又有新的軍隊撤退下來,一隊人馬也找著了這樹蔭來休息。王其俊看到一個面目黝黑的青年軍官,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這青年軍官望了望可柔,又看看王其俊,用很溫和的聲音問:

“你們要到哪裏?”

“四川。”王其俊說。

“四川!”那軍官搖搖頭,“你們這樣走,永遠走不到,敵人就在後面追,湘桂鐵路的車通不通也成問題,四川!恐怕你們是沒有辦法走到的!”

“只好走著瞧!”王其俊說。

那軍官再望望可柔,對王其俊說:

“那是你的——”

“女兒,”王其俊說,“我們和女婿走散了。”

軍官沉吟地望了他們一會兒,牽著馬想走開,但是,他又停了下來,凝視著他們,說:

“你們只有一個辦法,去找軍隊幫你們的忙,和軍隊一起走,隊伍前進你們就前進,隊伍停你們也停,讓軍隊保護著你們。像你們這樣,十之八九要落到敵人手裏,你們如果落進敵人手裏,一定活不了!你們——大概不是普通難民吧?教書的?”

“是的。”王其俊說。

“去找廣西軍隊去!”軍官堅定地說,站在那兒,像一座黝黑的鐵塔,聲音也同樣的直率粗魯。“廣西軍隊撤退的路線和你們相同,而且對人也比較和氣。”

“廣西軍隊?”始終沒說話的可柔插了進來,“那麽多的軍隊,怎麽知道哪一隊是廣西軍隊?又不能挨次去問。”

軍官把帽子往後推,露出兩道粗黑而帶點野氣的眉毛,直視著可柔的臉說:“我就是廣西軍隊。”

可柔愣了一下,就調轉眼光望望王其俊,眼睛裏含著一抹懷疑和詢問的味道。王其俊也被軍官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弄得呆了一呆,看著可柔那姣好的臉,他不能不對這軍官起疑。軍官看他們不說話,就拍拍馬鞍說:

“你們如果願意跟我走,我可以護送你們到四川去,你們想想吧!”說著,他牽著馬就要走開。

“喂,”王其俊叫住他,“請問貴姓?”

“第二十九團輜重連連長劉彪。”軍官爽聲說。

“劉連長,”可柔不容王其俊考慮,就急急地說,“我們願意接受您的保護,並且謝謝您。”

“好!”劉彪挑了一下濃眉說,立即大聲喊:

“張排長!”

“有!”一個瘦瘦的軍官應了一聲,大踏步地走了過來。劉彪指指可柔和王其俊說:

“王老先生和小姐從現在起由我們保護,去找兩匹馬來,一匹給老先生騎,一匹給小姐騎!”

“呃,”可柔一驚,“騎馬!我,我可不會騎!”

“不會騎?”劉彪一面走開,一面頭也不回地說,“學習!”

劉彪走開之後,王其俊低聲對可柔說:

“你不覺得答應得太魯莽嗎?如果他安了什麽壞心……”

“我想不會,”可柔說,接著淒然一笑,“萬一是,也比落進日本人手裏好些!”

張排長牽著兩匹馬走了過來,可柔戰戰兢兢地看著這高大的動物,張排長扶著她的手腕,把她送上馬背,要她握牢韁繩。她全心都在保護背上的孩子,軟軟地抓著繩子,絲毫沒有用力。馬不慣被生人騎,突然一聲狂嘶,前腿舉起,直立了起來,可柔一聲尖呼,連人帶孩子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幸好地上草深,張排長又在她落地時拉了她一把,所以並未受傷。孩子卻驚慌地大哭著。可柔心慌意亂地解下孩子,劉彪已經大踏步地走了過來,一把從可柔手裏抱過孩子,捏捏手腕又捏捏腿,說:

“放心,沒有受傷。”

“哦,”可柔吐了口氣,“這個馬,我看算了,我寧願走路。”

劉彪審視著手裏的小孩,說:

“唔,長得很漂亮,就是有點像女娃娃。”

可柔嫣然一笑,抱過孩子來,忍住笑說:

“本來就是個女娃娃嘛!”

“什麽,我以為是男孩子呢!”劉彪說著,笑了起來,附近的幾個士兵也縱聲笑了。劉彪看看馬,皺皺眉頭,說:“現在不是訓練騎馬的時候,只好走路了。好,”他一舉手,大聲喊,“準備——開步走!”

隊伍很快地上了路,王其俊和可柔仍然是走路。事實上,這一連人一共只有六匹馬,其中兩匹還運著輜重。士兵們一個個看起來都很疲倦,但,都背著沉重的行囊,擡著機槍,一聲不響地走著,步伐穩健而快速。

這是一陣急行軍,可柔的汗已濕透了她那件短衫,新的汗仍不停地冒出來,沿著脖子流進衣領裏。烈日酷熱如焚地燒灼著,她的鼻尖已經在脫皮,面頰被曬得通紅。背上的孩子又不住地掙紮哭叫。可柔時時輕聲地安撫著:“小霏不哭,霏霏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