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夢 生命的鞭(第3/12頁)

在她昏迷似的發怔之中,識途的馬緩緩地踱過上海市區的街頭,緩緩地走進了她那坐落在杜美路美輪美奐的大廈,司閽者給她拉開了大鐵門,馬夫跑來扶她下馬和卸馬,她昏沉沉地走進她自己的房間,下人們都詫異地望著她,她揮退了使女,關上房門,和衣倒在床上。胸口上那一鞭所留下的疼痛仍在,這疼痛熱辣辣地燒灼著,帶著一種新奇的刺激壓迫著她。

孟瑋用手枕著頭,躺在他的帆布床上,仰視著天花板發呆。這是一間小小的閣樓,小得不能再小,高踞在六層樓的頂端,上下樓沒有電梯,每次外出爬樓梯都可以把人累死。但是,對孟瑋而言,租這樣的房間已經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這是棟坐落在江灣的古舊的樓房,這閣樓早已殘破,四壁焦黃,門窗腐朽。但,孟瑋卻看上了那對海而開的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海和天,可以看到白雲的變幻,還可以看到那引人遐思的點點白帆。他喜歡倚窗而立,注視那些帆船的動靜,雖然他沒有所懷的人,也沒有盼望著歸來的人,可是,每當看到那些船,他依然會有“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感覺,這是一種寥落的情緒,只因為他太孤獨,而他又不是能忍耐孤獨的人。往往,他會感到那一江所盛的,不是海水,而是他的寂寞。他凝視著海,就像凝視著他自己,他的寂寞已盛得太滿,他的寂寞在晃蕩,在掙紮,在澎湃,在喘息……這種感覺總使他情緒低沉,而至愴然欲淚。

這天,又是一個情緒低沉的日子,天氣酷寒,妨礙了他出外工作。閉門造車,畫出的全是些不如意的作品。在徹骨的寒冷中,他只能躺在床上生悶氣。室內是淩亂的,滿地畫筆和畫紙、顏料的殘骸及果皮,墻上釘滿了畫,卻沒有一張使他自己滿意,觸目所及,都是使他生氣的畫。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天才,懷疑自己的創造力。什麽都是冷冷的:冷冷的天氣,冷冷的床,冷冷的房間,和冷冷的心情。他嘆了口氣,轉過身子,把臉仆在枕頭裏。

有腳步聲走到他門口,他沒有動,只在心裏揣測著是不是繳房租的日子,確定還有一星期,他就放下了心。有人敲門了,他沒好氣地說:

“你找誰?找錯了!”

他確定這是找錯了,只因為在孤獨的天地裏,從來不會有任何的訪客。但是,門外有個女性的聲音在問:

“孟瑋是不是住在這裏?”

他吃了一驚,從床上跳起來,走到門口去打開房門。立即,他眼前一亮,就完全愣住了。門外,一個穿著件華麗的白色長大衣的少女盈盈而立,長發披肩,頭上壓著頂紅色小呢帽,雙手橫握著一條馬鞭,高昂著頭,一對閃爍的大眼睛對他勝利地笑著。

“哎呀,”她說,“爬樓梯把我累死了!”

“你來幹什麽?”他問,聲音冷冰冰的。

少女一腳跨了進來,旁若無人地打量著他零亂的小房間,和床上亂堆的被褥,以及滿墻的畫。他皺緊眉頭,望著這個不速之客,再強調地說了一句:

“請問,胡小姐,你來此有何貴幹?”

胡茵茵轉頭對他嫣然一笑說:

“我不能作友誼的拜訪嗎?”

孟瑋不得已地關上房門,聳聳肩,騰出一張椅子給她坐。他想倒杯水給她,好不容易把唯一一個茶杯從廢紙堆裏找了出來,水瓶裏卻倒不出一滴水,他無可奈何地望望她,她卻微笑著轉開頭。他說: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裏?”

“這還不簡單?到美專去查一査應屆畢業生的通訊錄就行了!”

“上海有三個美專呢!”

“每一個都查就行了!”

“好,小姐,你這樣找到我的住址,要幹什麽?”

胡茵茵望著他,把馬鞭繞在手上,說:

“孟瑋,你對每一個人都這麽兇巴巴的嗎?”

“我?兇巴巴?”孟瑋有些錯愕,然後笑著說,“大概有點受你的傳染。”

“我今天一點都不兇,是不?”胡茵茵說。接著,嘆了一口氣,像解釋什麽似的說,“你不知道,有些人真可惡,我必須準備一條馬鞭,要不然,他們會爬上我的馬車,拉住我的馬,我非防備一下不可。”

“真有人存心侵犯你,一條馬鞭又管什麽用?”孟瑋說,“就像那天,我奪下你的馬鞭是輕而易舉的事。所以,奉勸你,別太信任你的馬鞭。那些人只是想撩逗你,並不真想冒犯你,否則,別說一條馬鞭,十條馬鞭也沒用,你這樣喜歡滿街究風,總有一天出毛病!”

“那麽,難道我關在家裏?”

“為什麽不念書?”

“高中念完了。”

“大學呢?”

“念書——目的是什麽?”她問,“我又不需要那一張文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