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真是個充滿了溫馨、充滿了激蕩、充滿了柔情的夜,令人永難忘懷的夜。

吃完了海鮮,嫣然已有些薄醉,她堅稱魚蝦中有料酒,這料酒加上兩杯啤酒,就使她醉了。安騁遠說他也醉了,他醉是因為她醉了。

“你為酒醉,我為人醉。”他說。

她搖頭嘆氣,對他的擅長言辭而感到驚訝。然後,他挽著她,他們信步穿過淡水鎮,沿著新建的濱海公路散起步來。海洋就在身邊浩瀚地波動,浪花撲打巖石,發出洶湧澎湃的聲浪,氣魄萬千。而天際,月亮只有一點小牙兒,還忽隱忽現的。但,星星呢,卻滿天滿天地璀燦,在黑暗的穹蒼裏放射著迷人的光亮。水面,是黑色錦緞般的流動玻璃,仿佛有許多星星跌進了海裏,跌碎了,就在海中也璀燦起來了,把海面點綴著無數閃爍的光點。

他們終於在海邊一塊大巖石上坐下來了。海風撲面吹來,有些涼意,他把他身上的外衣脫下來,披在她的肩上。她微側側頭,下巴就碰著外套的衣領,他衣服上有種男性的味道,她第一次接觸這種味道,像海風的韻味,鹹鹹的,粗暴而又溫柔的。他緊偎在她身邊,用他大大的手掌握著她的手。他弓著膝,頭半倚在膝上,半轉向她。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閃爍。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有關我所有的一切?”他問。

“你填過一張表,你陸續也說過,我想,我對你已經知道得很多了。”

“哦,不不。”他靜靜地說,“那是太少太少了。讓我告訴你,我是家裏最小的兒子,我上面有一個哥哥,兩個姐姐,都已經結婚了。我媽四十歲那年才生下我,所以我父母都是七十歲左右的人了。我爸在大學教文學,母親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他們中年得子,對我這個小兒子寵愛得無以復加,完全達到溺愛的程度。尤其,哥哥姐姐們結婚以後,都搬出去成立小家庭了,爸媽就更疼我了……”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她輕聲打斷他,這夜色,這海邊,這星光,這醉人的海風輕拂下,談家世未免有些掃興。

“因為你需要了解我的家庭,”他清晰地說,擡起頭來,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使她面對自己。“因為——我計劃在這幾天內,帶你回我家去。”他緊盯著她的眼睛。“因為我也要我的父母認識你!”

她有些不安,掙脫了他的手,她轉頭去看海。

“你未免太急了吧!我並不想去你家,我並不想見你父母,我認為——我們認識的時間還太短,我覺得,我幾乎還不太了解你!”

“你剛剛才說,你對我知道得已經很多了。”

“知道和了解是兩回事,我知道海水是鹹的,不了解它為什麽是鹹的。我知道蝙蝠洞裏的蝙蝠晝伏夜出,不了解它們為什麽晝伏夜出。我知道海灘都是細沙,不了解為什麽都是細沙。我知道安騁遠二十七歲,能言善道,未婚。不了解他為什麽到二十七歲,能言善道,還未婚?”

他注視了她好長一會兒。

“因為以前沒遇到你。”

她漲紅了臉。

“外交辭令!你知道嗎?當你撒謊的時候,你會講得一點誠心都沒有。而且,我提出這個問題來,並不是在向你……在向你求婚,你別自作多情呵!”

他凝視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轉頭望著大海。

“小時候,我是個很害羞的孩子,我不敢和女生說話,怕被哥哥姐姐取笑。進大學,我到了台南,第一次離開了台北的家。第一次學習獨立,學習生活,學習接觸同學。那時我和現在不一樣,現在的我比較堅強,比較成熟。那時候,我仍然乳臭未幹,我很想家,想父母,對住校極端地不習慣。這時,有位大三的學姐,比我大兩歲,因為同系,她常常照顧我。有次我們去露營,帶的棉被不夠,我坐在火邊發抖,她居然去偷了一條同學的棉被來裹住我。於是,我對她就大大地傾倒起來。”

“哦,”她喉中梗了梗,“畢竟,你那套紀念日還是和別人先度過了的!”

“我發誓沒有!”他低嚷,有些急促。“我可以不告訴你這件事,你也不會知道有這麽件事,但我不願對一個我在認真的女孩有所隱瞞。你聽我說,我和那學姐交往了一陣。她比我老練太多了!她是系花,拜倒在她牛仔褲下的男生可以組成軍隊,她的戀愛故事足以寫上一百萬字。但是,我對她完全不了解,我很嫩,很幼稚,很傻。她教了我許多事,包括——接吻,和肌膚之親。然後,她甩掉了我,又找上別人了,這讓我痛苦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深抽口氣,低垂下頭去。“……這是我唯一的戀愛史,從此,我很怕女人,也不想追求任何女人,我有保護色,我怕再受到傷害,直到我認識你。五十三天前!保護色也不見了,害怕也忘了,什麽話都敢說了……好像一只重生的火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