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晨,嫣然一醒來,就聽到琴房的琴聲了。這麽早,她看看手表,還不到六點鐘!想必,巧眉又有個失眠的長夜!否則,她不會這麽早就去彈琴。失眠的長夜?最近,巧眉是不太對勁,她顯得蒼白、沉默,比以前更喜歡待在琴房。她怎麽了?嫣然張著眼睛,望著天花板,心裏在飛快地轉著念頭。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巧眉變得怪怪的了。嫣然搜尋著記憶,是淩康受完軍訓回來的時候?好像是。然後,有一天,她回家很晚,因為下雨,因為在圖書館耽誤了……不,因為第一次見到安騁遠,安公子……那個會說會笑會鬧的大男孩!她閉上眼睛,安騁遠的名字從她心底細細地劃過去,細細地留下一道刻痕。認識安騁遠快兩個月了,兩個月來,這大男孩總是想盡辦法請她吃晚飯,她吃過三次,只有三次!因為她知道巧眉在等她回家吃晚飯,她不忍心讓巧眉孤獨。怎麽?她驀地睜開眼睛來,那該死的淩康,他居然填補不了巧眉心中的空隙嗎?五年了!她從齒縫中吸氣,五年了。淩康,你該死,你混蛋,你可惡!你招惹了姐姐,再移情於妹妹……然後,你讓五年的時間荒度!為什麽?為什麽淩康態度模棱,巧眉日形僬憔!該死!她從床上驚跳起來,淩康或者有興趣和一個盲女交朋友,但是,經過了五年的考驗,他面對的不再是遊戲,而是婚姻和成家立業,他會要一個盲女做太太嗎?他會讓一個盲女來妨礙他的前程嗎?

琴房裏的琴聲抑揚頓挫,蕩氣回腸,柴可夫斯基的《悲愴》!那淒涼的琴聲在清晨的空氣中回蕩,震痛了嫣然的神經。巧眉的琴實在彈得好,教她彈琴的陳老師就說過,難得她能僅憑記憶,背出那麽長的譜,而彈奏時,連1/16音符的差別她都不會錯。讓她學琴,這是爸爸的主意,只有音樂,是可以用耳朵來聽,來記憶。只有琴鍵,是觸摸敲擊就能發出聲音。

“學琴可以讓她有點寄托!可以讓她灰暗的生活裏起碼有音樂!”衛仰賢說。

那是在巧眉看遍所有醫生,斷定無法恢復視覺的時候,那年巧眉八歲。八歲學琴,一轉眼,也學了十三年了。最初,嫣然也跟著學,但,她的琴反而沒有巧眉彈得好,巧眉心無二用,每天摸著琴,牢記那每個琴鍵的位置,不厭其煩地去一遍一遍地彈。她的領悟力太強,音樂的感受力更強。她抓住了琴鍵中的感情和生命。嫣然也愛音樂,也愛彈鋼琴,她還去音樂社學過吉他和電子琴。在外行人耳朵裏聽起來,她的琴也能唬唬人了,只是,和巧眉一比,她就自慚形穢。

《悲愴》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

嫣然翻身起床,去浴室匆匆梳洗。然後,她悄悄打開臥室的門,往琴房走去。要到琴房,必須先經過客廳,她光著腳在地毯上走,不敢驚醒父母。但是,才到客廳,她就怔了怔,蘭婷正一個人蜷在一張大沙發中,她在傾聽那琴聲,神情專注而沉痛,她的眼眶是潮濕的。

“媽!”嫣然低呼一聲,不由自主地奔過去,跪在沙發前面,抱住了母親。“媽,你怎麽——你哭過了!”

“噓!”蘭婷低聲輕噓。把嫣然擁在胸前,她的下巴貼著嫣然那烏黑的頭發。很久了,很久以來,母女之間沒有這樣親昵地依偎過。“不要打擾她,讓她彈,她需要發泄!”

“媽,”嫣然擡起頭來,凝視母親。“她最近很不快樂,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蘭婷虛弱地說,“她一直偽裝得很好,她已經盡了她的能力,在努力表現快活。可是,她……她……”蘭婷忍不住沖口而出,“她實在可憐!”

嫣然閉上眼睛,有一陣暈眩襲擊了她,使她的心臟猛地痙攣成了一團。

“對不起,媽媽,”她低語。“對不起,媽媽!”

蘭婷驚痛得顫栗了一下,怎麽?她不該說這句話,太不該了!她不要嫣然傷心,她不要嫣然有犯罪感!她不要嫣然終身背負著這歉疚!她急切地摟住嫣然,急切地想安慰她:

“不要說對不起,嫣然,沒你的事!你千萬不可以為巧眉太操心,你沒有做錯過什麽……”

“媽媽!”嫣然輕聲地打斷了母親,擡頭仔細地、深深地凝視母親的眼睛,她用同情的、了解的、真切的、哀傷的語氣說,“可憐的媽媽!你又要傷心小女兒的失明,你又要擔心大女兒的犯罪感。哦,媽媽,你比我們更可憐!更可憐。”

淚水一下子沖進蘭婷的眼眶裏。

“不,我不可憐,”她急促地說。“我有兩個這麽優秀的女兒,這麽善良溫馴而可愛的女兒,如果我還不滿意,我就太不知足了!”

嫣然更深刻地看著蘭婷。哦,媽媽!她心裏在想著。你是可憐的,你也是不滿足的!你永遠在痛恨久遠前那個春天的早晨,在那個早晨裏,你失去了小女兒明亮的眼睛,大女兒活潑快樂的心境,你還失去了你渴盼已久的小兒子!一下子時間,你失去了三件珍寶!哦,媽媽,可憐的媽媽!這一切一切,只毀在你大女兒那雙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