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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悄悄地來了,又悄悄地過去了。對高三學生而言,這個寒假是有名無實的,她們照舊到學校補課,照舊黃昏時才回家,照舊有堆積如山的作業。各科的補充教材紛紛發了下來,僅僅英文一門,就需要念五種不同的課本,另外再加講義。別的功課也都不是一種課本就完事的,每個學生的書包都沉重得背不動,這份功課更沉重得使她們無法透氣。新的一學期又開始了,換言之,再有三個多月,她們就該跨出中學的門植,再有五個月,就該參加升大學的聯合考試了。學生們都普遍地消瘦下去,蒼白的臉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說明了她們的生活。但是,老師們不會因為她們無法負荷而放松她們,家長也不會因為她們的消瘦而放松她們,她們自己更不會放松自己。大學的門開著,可是每十個學生裏只有一個能走進去。這世界上,到處都要競爭,你是強者才能獲勝。優勝劣敗,這在人類還是猿猴的時代就成了不變的法則。

台灣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校園裏的杜鵑花已全開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處都是紅白一片。幾枝初放的玫瑰,迎著溫和的嬌陽,懶洋洋地綻開了花瓣。台灣特產的扶桑花是四季都開的,大概因為這是春天,開得似乎格外艷麗;大紅的、粉紅的、白的、黃的,布滿校園的每個角落,吊燈花垂著頭,拖得長長的花蕊在微風中來回擺動。梔子花的香味可以飄上三樓的樓頂,誘惑地在那些埋頭讀書的少女們身邊回旋,仿佛在叫著:

“你知道嗎?春天來了!你知道嗎?春天來了!”

江雁容從一個無法解決的代數題目上擡起頭來,深呼吸了一口氣說:“唔,好香!梔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著一本外國地理,腳放在椅子上,雙手托著下巴,無可奈何地看著膝上的地理書。聽到江雁容的話,她也聳聳鼻子:

“唔,是梔子,就在我們窗子外的三樓下面,有一棵梔子花。”葉小蓁從她的英文書上擡起頭來:

“是梔子花嗎?聞起來有點像玉蘭花。”

“聾鼻子!”程心雯罵,“梔子和玉蘭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葉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擡杠的。

“鼻子不能用聾字來形容!”葉小蓁抗議地說,“江雁容,對不對?”江雁容伸伸懶腰,問程心雯:“還有多久上課?”

“四十分鐘。”程心雯看看手表。這是中午休息的時間。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發麻。”江雁容站起身來。

“脊椎骨沒有感覺的,不會發麻。”葉小蓁說。

“你已經決定考乙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這樣研究生物上的問題。”程心雯說。

江雁容向教室門口走去。

“喂,江雁容,”葉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幫我采一朵玫瑰花來!”

“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聳聳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為什麽總到康南那兒去?”葉小蓁低聲問。

“物以類聚!這又是生物問題!”程心雯說,用紅筆在地理書上勾出一個女人頭來,再細心的畫上頭發、眼睛、鼻子和嘴,加上這一頁原有的三個人頭,那些印刷著的字跡幾乎沒有一個字看得出來了。

江雁容折了回來,走到程心雯和葉小蓁身邊,笑著說:“到門口看看去,一塊五毛的帽子脫掉了!”

“真的?”

像個大新聞般,三四個同學都湧到門口去看那個年輕的禿頭老師。這位倒黴的老師正從走廊的那一頭走過來,一路上,學生們的頭像玩具匣裏的彈簧玩偶似的從窗口陸續探了出來,假如“眼光”能夠使人長頭發的話,大概他的禿頂早就長滿黑發了。

江雁容下了樓,在校園中略事停留,采了兩枝白玫瑰和一枝梔子花。她走到康南門口,敲了敲門,就推開門走進去。康南正坐在書桌前沉思,滿房間都是煙霧,桌上的煙灰碟裏堆滿了煙蒂。

“給你的房間帶一點春天的氣息來!”江雁容微笑著說,走過去,把一枝梔子和一枝玫瑰順手插在桌上的一個茶杯裏,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說:“這枝要帶去給葉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煙灰碟和學生的練習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幾本,說:“一本都沒改!交來好幾天了,你越變越懶了!”她聞聞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歡玫瑰還是梔子?嗯?這兩天累死了,接二連三的考試,晚上又總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語文小測驗考卷有沒有看出來?我多少分?”康南搖搖頭。

“還沒看嗎?”江雁容問。

“嗯。”

“你看,我說你越來越懶了!以前考試,你總是第二天就看出來的!”她微笑地望著康南,撅了撅嘴,“昨天的解析幾何又考壞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數理腦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滿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麽造的,有我妹妹那麽聰明的人,又有我這麽笨的,還是同一對父母生出來的,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