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樹·雨滴·夢(第3/4頁)

“事實上,這樹的學名叫大葉桉,又叫尤加利樹,是常綠喬木,生長在亞熱帶,冬天也不落葉,希望你像它一樣,終年常綠。”

像它一樣?終年常綠?聽起來像夢話。她望著那高大的樹木,樹下面有一塊石頭,石邊長出一叢小草,她俯身觸摸那株小草,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頭呢?像他!不是嗎?堅固、不移。她凝視著他,輕輕地念出《孔雀東南飛》中的幾個句子:

君當如磐石,

妾當如蒲葦,

蒲葦紉如絲,

磐石無轉移。

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裏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夢也都跌碎了!“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這該是多麽遙遠的事了。

“啊!該睡了吧?”

突然而來的聲音又嚇了她一跳,擡起頭來,她茫然失措地望望那張陌生而又熟悉的臉。

“噢——該睡了。”拉長了聲音,她輕輕地答了一句,空洞的聲調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地有些亮了,雨,編織了一張大網,把天和地都織在一起。夢槐用手枕著頭,聽著那雨聲敲碎了夜,望著窗子由淡灰色變成魚肚白,又是一天即將開始了。和每一天一樣,充塞著過多的寂寞。

枕邊的人發出了單調起伏的鼾聲,她微側過頭,在清晨的光線下去辨識那一張臉,寬額、厚唇和浮腫的眼睛,他沒有一分地方像那個他。他的求婚也那麽平凡: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

有什麽不好?他,三十余歲,機關裏一個小單位的主管,薄有積蓄,有什麽不好呢!反正,嫁給誰不是都一樣?他和那許許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樣嗎?她從枕下抽出手來,天亮了,應該起床了。

躡手躡腳地下了床,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對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視,雨仍然輕飄飄地在飛灑著,雲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樹在雨和晨曦中,那條伸展著的道路仍然在作出誘惑的低語。

“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那是何方?那個他,現在是否正在世界的盡頭?伴著他一起走的又是誰?

“我不能和你結婚,”那個他說,“你看,你長得那樣漂亮,那樣柔弱,而我卻窮得租不起一間屋子,我怎能忍心讓你為我洗衣煮飯,疊被鋪床?所以,夢槐,忘掉我吧!你長得那麽美,一定可以嫁一個很年輕而有錢的丈夫,過一份安閑而舒服的生活。夢槐,你是個聰明人,忘了我吧,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

“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她望著尤加利樹,那上面掛著多少雨珠。“我愛你,”那個他說的,“所以你嫁給別人吧。所以我不能娶你。”這是什麽邏輯?什麽道理?但是,千萬別深究,“這是人生。”也是那個他所說的,“我們如果結了婚,會有什麽結果?想想看,在一間只能放一張床的鬥室裏,啃幹面包度日嗎?前途呢?一切呢?我們所有的只是饑餓和悲慘!所以,你還是嫁給別人吧,還是找一個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吧。”

“幾點鐘了?”

幼謙在床上翻了個身,坐起身子。夢槐下意識地看看表。

“七點半。”

他跨下了床,打著呵欠,睡褲的帶子松松地系在凸起的肚子上,“年輕有錢的理想丈夫”,他是嗎?又是一個呵欠,他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詫異地望望她,一清早,又看雨嗎?除了看雨,她竟找不出任何興趣來嗎?雨,那淅淅瀝瀝滴答不止的玩意兒,裏面到底藏些什麽偉大的東西,她竟如此熱中於對它的注視。

“還在下雨嗎?”他懶懶地問。

“嗯。”她也懶懶地答。

真無聊,全是廢話。他想,走進盥洗室,刷牙、洗臉、準備上班。必須冒著雨去搭交通車,這該死的雨,下到哪一年才會停止?而她,居然會喜歡看雨!不過,今天應該早點去上班,為什麽?對了,今天有那位新上任的女職員,“咯咯咯,咯咯咯……”笑起來渾身亂顫,像只母雞!母雞,應該是只大花母雞呢。他微笑了起來,眼前又浮起那被脂粉誇張了的眉眼和嘴唇,還有那些“笑”。

目送幼謙走出家門,她松了一口長氣,好像解除了一份無形的束縛。在窗口前面,她習慣性地坐了下來,把手腕放在窗台上,靜靜地凝視著雨霧裏的尤加利樹。

“我愛你,所以我不能害你。”那個他說,結果,他娶了一個百萬富豪的小姐,婚後第二個月,就帶著新婚夫人遠渡重洋,到世界的盡頭去了。

“這是人生。”是嗎?這就是人生?她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玻璃又被她所呼出的熱氣彌漫了。她擡起頭,凝視著玻璃上那一大片白色的霧氣,想起昨天沒寫完的一闋詞,舉起手來,她機械地把那下半闋詞填寫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