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樹·雨滴·夢(第2/4頁)

“來嗎?我帶你到世界的盡頭去!”

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又在何方?她出神地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壓擠著。

“看什麽?窗子外面有什麽稀奇的東西?”幼謙的聲音突然響了,她嚇了一跳。

“哦,沒什麽,”她怯怯地、猶豫地說,“只有雨。”

只有雨,那親切而遙遠的雨。仰起臉來,她幾乎可以感到雨絲迎面撲來的那種涼絲絲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裏,沿著尤加利樹夾道的公路,緩緩地向前走,把路燈和樹木一株株地拋下。望著兩個人的影子從前面移到後面,又從後面移到前面。是的,兩個人的影子,還有一個他!那個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記不清了,那個他已不知跑向何方,留下的只是虛虛幻幻的一串影子。

“讓我們這樣走,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好不好?”

這是他說過的話,於是,他們一起走著,腳踩進水潭裏,奏出的是最優美的樂章,尤加利樹的枝頭,掛滿了雨滴,每一滴雨裏包著一個夢;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從它看出未來,每一滴雨包著一個夢,瑰麗神奇,而當它從枝頭跌落,雨滴碎了,夢也碎了!就這麽短暫,他說過:“這是人生。”

這是人生?她從不想費神去了解人生,只因為這兩個字太過虛幻繁復了,她也不相信他能了解。他是個藝術家,落魄的藝術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種人,因為他們都有那麽高、那麽多的不被賞識的才華!他們不能像世界漠視他們那樣漠視自己,於是,你可以在他們身上找到過多的苦悶的痕跡。他也一樣,她還能記得他那件破破爛爛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積滿的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和各個季節的雨滴。

“但願我有一支筆,能畫出你的眼睛!”

他說過,他給她畫過那麽多張像,卻沒有一張畫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畫不出你!”

她還記得他眼中的沮喪。於是,有一天,他試著畫雨、畫尤加利樹和雨滴。然後,他凝視著她,猛地跳了起來,像新發現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說:

“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麽了,像兩滴雨,每一滴裏包著一個夢!”

每一滴包著一個夢,只希望它永遠不要從枝頭跌落,讓它懸在那兒,夢也懸在那兒。他,那個他!他畫不出她的眼睛,但他卻找得到她的夢。

“如果你願意,把它珍藏起來吧!”

她幾乎脫口說出來了!喉嚨裏的一聲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驚跳,回過頭去,還好,幼謙正躺在沙發中,一張報紙掩著大半個臉。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鎖在每個人的腦海深處,不必擔心別人發現,否則,這世界是不是還能如此安寧?

報紙放下來了,幼謙的視線射了過來,她有些驚惶,好像犯了什麽過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個懶腰:

“雨還沒有停嗎?”他不經心似的問。

“還沒有。”她低低地回答。

廢話!幼謙想著,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之間就只有廢話可談了。他努力想著他們有沒有談過不是廢話的話,幾乎想不出來。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時候:

“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好。”

她答應得那麽幹脆,那麽爽快,使他連後悔都來不及。娶了她,恭喜之聲,紛至沓來,那麽美的一個女孩子,你幼謙憑什麽娶得到手?但是,她不會笑,她只會倚著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會看些什麽了。那對眼睛終日恍恍惚惚的,望著你也像沒有看你,你就無法明白她是個真的人還是個幽靈!枉她天生就那麽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眼珠,卻不會笑。

他重新拿起報紙,遮住了臉,一面從報紙的邊緣偷偷地注視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來了,前額抵著窗戶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長發。他怔了一會兒,又想起今天新來的女職員,描得濃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麽厚,但是她會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這樣的女孩子攬在懷裏,聽她笑得花枝亂顫,不知是一股什麽滋味!他把報紙往臉上一蒙,閉上眼睛,專心專意地想起那個笑聲來:“咯咯咯,咯咯咯……”像只母雞!

她繼續注視著前面。尤加利樹,那麽粗的樹幹,那麽茂密的枝葉,兩旁伸出的樹枝把整條公路遮覆住,雨滴從葉子的隙縫中向下滴落。

“這是什麽樹?”她問。

“夢槐樹。”

“夢槐樹?”

腦子一時轉不過來,槐樹倒聽說過,夢槐樹卻有些陌生,轉過頭去,他的嘴邊掛著一抹調皮的笑。噢!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夢槐!夢槐樹?不像!這樹太高大,太結實,自己卻太渺小,太柔軟!她默默地搖著頭,他的手攬在她的腰上,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