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仇(第2/4頁)

“我不要,我不要!”阿平跺著腳,死命地踢著地上的玩具。“我不要這些,我要馬,會跑的馬!”

“馬這裏買不到,乖,你要不要狗?兔子?貓?……”何大爺耐心地哄著他。

“不!不要!不要!”阿平哭得更兇,把破碎的玩具踢得滿天飛,一個火車輪子被踢到空中,剛好何大爺俯身去拍阿平,這輪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何大爺的鼻子上。何大爺皺了皺眉頭,阿平卻破涕而笑地拍起手來,笑著喊:“哦,踢到阿爸的鼻子!踢到阿爸的鼻子!”何大爺眉頭一松,如釋重負地也嘿嘿笑了起來說:“哦,阿平真能幹,踢到阿爸的鼻子上了!”

“我還要踢!我還要踢!”阿平喊著,扭動著身子。

“好好好,阿平再踢!”何大爺一叠連聲地說,一面親自把那小輪子放到阿平的腳前。正在這時,何大爺發現了站在門口的紹楨,在一聲暴喝之下,紹楨還沒有體會到怎麽回事時,已被何大爺拎著耳朵拖進了房裏。在左右開弓兩個耳光之後,何大爺厲聲吼著:

“你這個小雜種,跑到門口來幹什麽?說!說!說!”

“我,我,我……”紹楨抖戰著,語不成聲。

“好呀,我家裏是由你亂跑的嗎?”何大爺喊著,一腳踢倒了紹楨,阿平像看把戲似的拍起手來,笑著喊:

“踢他,踢他,踢他,”一面喊,一面跑過來一陣亂踢,紹楨哭了起來,恐懼更倍於疼痛。終於,在何大爺“來人啦”的呼叫聲中,紹楨被人拖出了房間,在拖出房間的一刹那,他接觸了一對盈盈欲涕的眼光,就是那個梳辮子的小女孩。此後,有好幾天,他腦子裏都盤旋著那對包含著同情與畏怯的眼光。

刺目的陽光照射在那油漆斑剝的門上,高紹楨拭了一下額角的汗珠,終於舉起手來,在門上敲了三下,他感到情緒緊張,呼吸急促。他不知誰會來給他開門,老張是不是還在何家?這老頭子在他童年時曾多次把他抱在膝上,檢驗他被何大爺鞭打後的傷痕,他仍可清晰地記起老張那嘆息的聲音:

“造孽呀,你爹怎麽把你托給他的呀?”

就在十五年前他離開的那個晚上,老張還悄悄地在他手裏塞下幾塊錢,顫抖抖地說:

“拿去吧,年紀小小的,要自己照應自己呀!”

是的,那年他才十八歲,在老張的眼光中,他仍是個諸事不懂的、怯弱的孩子。高紹楨感到淚珠充滿了眼眶,如果老張在,他要帶走他,他該是很老了,老到不能做事了。但這沒關系,他將像侍候父親一樣奉養他。

他聽到有人跑來開門了,他迅速地在腦子裏策劃著見到何大爺後說些什麽,他要高高地昂起頭,直視他的眼睛,冷冰冰地說:

“記得我嗎?記得那被你虐待的阿楨嗎?你知道我帶回來什麽?金錢、名譽,我都有了,你那個寶貝兒子呢?他有什麽?”

這將是何大爺最不能忍受的。他總認為阿平是天地之精英,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和阿平相提並論的,何況那渺小的豬——阿楨?可是,如今他成功了,阿平呢?就這一點,就足以報復何大爺了。他這次回來,主要就是要復仇,要報復那十三年被折磨被虐待的仇,不只為自己報仇,也為小翠——那受盡苦難的小童養媳,阿平怎麽能配上她?

門驀地打開了,高紹楨鎮定著自己,注視著開門的人。這是個陌生的女人,正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他,似乎驚訝於他衣著的華麗富貴,她訥訥地問:

“你找哪一個?”

“請問,這是不是何大爺的家?”

“何大爺?”那女人驚異地望著他,“你是說那個何老頭?叫作何慶的?”

“是的,”高紹楨說,暗想十五年世間一切都變了不少,十五年前,是沒有人敢對何大爺稱名道姓的。

“哦,他現在不住在這裏了,他在這條街末尾那間房子裏。”

“好,謝謝你。”高紹楨禮貌地說,轉身向街盡頭走去。他不明白為什麽那女人仍在門口驚異地望著他,或者因他的服飾和這小城中的人有太大的不同。何大爺搬家了,可能他發了更大的財,搬到一棟更大的房子裏,更可能他已經沒落了,所以才會變賣了祖產。但,足可慶幸的,是何大爺並沒有死,只要他還活著,高紹楨就可以為自己復仇。小翠呢?小翠是不是仍和何大爺住在一起?想起小翠,他腦子裏又出現了那終日默默無言的女孩,那對深沉而淒苦的眼睛,那極少見到的曇花一現的微笑。每當阿平暴虐地踢打她之後,她是怎樣抽搐著強忍住眼淚。但當紹楨挨了打,她又怎樣無法抑制地跑到墻角或無人處去痛哭。這樣善良的女孩,老天為什麽要把她安排到這樣的人家裏做童養媳?阿平,那繼承了他父親全部的暴戾、蠻橫和殘忍的性格的少年是多麽可怕,紹楨還記得在酷熱的暑天裏,他把一籃黃豆倒在天井的地上,要小翠去一粒粒拾起來,理由是要磨練她的耐心。小翠那彎著腰在烈日下拾豆子的樣子至今仍深深印在紹楨的腦海中,她的汗珠落在地上,一滴一滴,一粒一粒,比豆子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