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第2/5頁)

他不再說話,沿著人行道,他們向前緩慢地踱著步子,霓虹燈在地上投下許多變幻的光影。紅的、綠的、黃的、藍的……數不清的顏色。他說:

“我最喜歡三種顏色,白的、黑的和紅的。”

“最強烈的三種顏色,”她笑了,“是一張刺激的畫。”

“大概不會是張好畫。”他也笑了。

“看你怎麽用筆,怎麽布局。不過,總之會是張熱鬧的畫,不會太冷。”

“你喜歡用冷的顏色,是嗎?冷冷的顏色,淡淡的筆觸,畫出濃濃的情味。”

她凝視他,微蹙的眉峰下是對了解一切的眼睛,除了了解之外,還有點什麽強烈的東西,正靜靜地向她射來。她一凜,本能地想防禦,但卻心慌意亂。可是在他長久的注視下,逐漸地,那份慌亂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份難以描述的寧靜與和平,喜悅又在血管中流動,和喜悅同時而來的,還有一份淡淡的被了解的酸楚。

“看你的畫,”他說,“可以看出一部分的你,你總像在逃避什麽,你怕被傷害嗎?”

“是——的。”她有些猶豫,卻終於說出了,“我的‘觸角’太多,隨時碰到阻礙,就會縮回去。”

“觸角?”

“是的,感情的觸角,有最敏銳的反應。”

“於是,就逃避嗎?”

“經常如此。”

他站住,他們停在一個十字街口,汽車已經稀少,紅綠燈孤零零地立在寒風穿梭的街頭。

“我從不逃避任何東西。”他說。

她知道,她也了解,她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他們是同一種類,因為都有過多的夢想,和太豐富的情感,以至於不屬於這個世界。但又不是同一種類,因為他們采取了兩種態度來對付這世界,她是遁避它,而他是面對它。在他眉尖眼底,她可以看出他的堅毅倔強。“他不會失敗,”她朦朧地想著,“他太強,太堅定,也——太危險。”

危險!她想著,感情上的紅燈已經豎起來了,遁避的念頭又迅速來臨。

“噢,不早了,我要叫車回去。”她抗拒什麽阻力似的說,覺得這話似乎不出於自己的口中。冷冷的街頭,卻有太多誘人停留的力量。

他望了她一會兒,沒有多說什麽,揮手叫住了一輛出租汽車。車上,兩人都出奇地沉默,她在體味著這神奇的相遇,他呢?她不知他在想什麽,但那凝思著的眼睛和恍惚的神態令她心動。忽然間,她覺得滿腹溫情而愴然欲淚。車停了,她機械化地跨下車,他從車內伸出頭來說:

“明天早上來看你!”

“我——”想拒絕,但,已來不及說出口,車子絕塵而去,留給她的是朦朧如夢的情緒……三分喜悅,兩分迷惘,更加上一分激情。

於是,第二天來臨了,他們到了海濱。

海邊,沒有沙灘,卻是大片的巖石,嵯峨聳立,高接入雲。她仰首看天,灰蒙蒙的天像一張大網,混混沌沌地連海、巖石、她,和他籠罩在裏面。她深吸了口氣,用圍巾束起了被海風任意吹拂的亂發,對他微微一笑。

“真喜歡看到你笑。”

“是嗎?”她問,“我不常笑嗎?”

“有時笑,笑得像夢,不像真的。”他搜尋她的眼睛,看進她的眼底。“大多數時候,你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淚。”

“噢——”她拉長聲音“噢”了一聲,迅速地把眼光調開,因為莫名其妙的眼淚已經快來了。“別再多說,”她心中在喊,“你已經說得太多了!”是的,說得太多了,被人了解比了解別人可怕!這人已洞穿了你!

海浪拍擊著巖石,湧上來又落下去,翻滾著卷起數不清的白色泡沫。茫茫雲天,無盡止地延伸,和無垠的海相吻合。她站在巖石上,迎著風,竭盡目力之所及,望著海天遙接的地方,幽幽地說:

“真奇怪,我會選擇這個時間到海邊來!”收回眼光,她迷惑地望著他,“為什麽?我和你才認識一天,為什麽會跟你到海邊來?”

“一天?”他反問,深黑的眼睛盯著她。“只有一天嗎?不,我認識你已經很久很久了,否則,昨天我不會參加那個宴會,只因為宴會中有你!你比我想象中更美好。”

“很單純嗎?”

“不,很復雜,很奇異。”

別再說!她凝視著他,為什麽他不是個單純的商人?為什麽他有那麽高的穎悟力?為什麽他能看穿她?“很復雜,很奇異”,這不是她,是他。夢與現實的混合品,不是嗎?他有夢想,卻能在現實中作戰,朋友們說他是藝術界的“商人,收集家和鑒賞家”。他擊敗他的反對者,屹立得像一座搖不動的山。那樣堅強,而又那樣細致,細致到能了解她心底的纖維,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很復雜,很奇異”,是她,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