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繭(第3/10頁)

“你冷嗎?你的手在發抖。”

我震動了一下,把煙盒放在桌上,瑟縮地坐進沙發中。他從椅子裏拿起一本書,是那本《格拉齊耶拉》,他看看封面,又看看我。

“還是這本書?依然愛看嗎?記得後面那首詩?‘舊時往日,我欲重尋!’人,永遠在失去的時候才會去想‘重尋’,是嗎?還有那最後一句話:‘她的靈魂已原諒了我,你們,也原諒我吧,我哭過了!’是的,一滴眼淚可以彌補任何的過失,那麽,你哭過沒有?”

“沒有事需要我哭。”我低低地說。

“是嗎?”他盯著我,嘴邊帶著一絲冷笑。然後,他注視了我一段長時間。“為什麽婚姻生活沒有使你的面頰紅潤?為什麽你越來越瘦骨嶙嶙了?”他咄咄逼人地問。

“健群,你——”

“健群?”他站了起來,走近我、低頭望著我,“終於聽到你喊出我的名字了,我以為你已經忘記我叫什麽了。”

我跳了起來,神經緊張地說:

“健群,你到底來做什麽?你想要怎麽樣?”

“我嗎?”他逼視著我的眼睛,“我在你門外等了兩天,希望你能出去,但是,你把自己關得真嚴密呀!好幾次我都想破門而人了。”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在我還沒有弄清他的來意之前,他的嘴唇已經緊壓在我的嘴唇上面了。我沒有掙紮,也沒有移動。一吻之後,他擡起頭來,他的眼睛血紅,沙啞著聲音說,“這就是我的來意。”接著,他就用力把我一摔,摔倒在沙發中,他舉起手來,似乎想打我。但,他的手又無力地垂了下去,他咬著牙說,“思筠,你怎麽會做出這樣的傻事?”說完這一句,他掉轉頭,邁開大步,徑自地走了出去。馬上,我就聽到大門碰上的聲響。

我癱軟在椅子裏,無法動彈。小下女端著一杯茶走出來,驚異地說:

“咦,客人呢?”

“走了。”我說。

走了,真的,這次是不會再回來了。人,反正有聚則有散,有合則有分。

傻事!誰能評定什麽是真正的傻事,什麽又是真正聰明的事呢?我閉上眼睛,笑了。雖然眼淚正泛濫地沖出眼眶,毫無阻礙地沿頰奔流。

3

故事應該從媽媽死後說起。

“思筠,你知道你母親怎麽會瘋?怎麽會死的嗎?”姨媽牽著我的手,忿忿不平地問。

我搖搖頭,九歲的我不會懂得太多的事情。

“我告訴你。”姨媽的嘴湊近了我的耳邊,“因為你爸爸姘上了一個寡婦,你媽媽完全是受刺激才瘋的。現在,你媽死了,我打包票,不出兩年,這個女人會進門的,你看著吧!”然後,她突然攬住我,把我的小腦袋擠壓在她闊大的胸脯上,用悲天憫人的口氣,淒慘地喊,“我小小的思筠哩,你怎麽得了呀,才這麽點大就要受後娘的虐待了!想你小時候,你媽多疼你呀,可憐她後來瘋了,連你都認不清!我的小思筠,你怎辦才好呢?那狐狸一進門,還會帶個小雜種進來,你看著吧!”

我傻傻地倚著姨媽,讓她撥弄著,聽著她哭哭啼啼地喊叫,我是那樣緊張和心慌意亂。爸爸和另外一個女人,那是什麽意思?我真希望姨媽趕快放掉我,不要這樣眼淚鼻涕地揉搓我。終於,她結束了對我的訪問和照顧。但是,她眼淚婆娑的樣子卻深深地印在我腦中。

姨媽的話說準了,媽媽死後的第二年,萱姨——我的繼母——進了門,和她一起來的,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兒子,比我大三歲的健群。

萱姨進門的那一天,對我是多麽可怕的日子!我畏怯地躲在我的小屋內,無論是誰來叫我都不肯出去,盡管外面賓客盈門地大張酒席,我卻在小屋內瑟縮顫抖。直到夜深人靜,客人都已散去,爸爸推開了我的房門,猶如我還是個小女孩一般,把我攔腰抱進客廳,放在一張紫檀木的圈椅中,微笑地說:

“這是我們家的一顆小珍珠,也是一個最柔弱和可愛的小動物。”說完,他輕輕地吻我的額角,退到一邊。於是,我看到一個纖細苗條的中年婦人,帶著個親切的微笑俯向我,我怯怯地望著她,她高貴儒雅,溫柔細致,沒有一絲一毫像姨媽嘴中描寫的惡婦,但我卻喊不出那聲“媽”來。她蹲在我的面前審視我,把我瘦骨嶙峋的小手合在她溫暖柔軟的雙手中,安詳地說:

“叫我一聲萱姨?”

我注視她,無法抗拒,於是我輕聲地叫了。她又拉過一個瘦高個的男孩子來,說:

“這是健群。你的哥哥。”

健群,那有一對桀驁不馴的眼睛,和執拗頑固的性格的男孩,竟成為我生命中的克星。那天晚上,他以一副冷漠的神情望著我,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只對我輕蔑地皺了皺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