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繭

1

夜半,我又被那個噩夢所驚醒。夢裏,是媽媽蒼白的臉,瞪著大大的恐怖的眼睛,和零亂披散的長發。她捉住了我的手臂,強迫我看我的蠶匣。蠶匣裏,在那些架好的麥稈中,一個個白色的,金黃的,鵝黃的蠶繭正像城堡般林立著。媽媽把我的頭按在匣子的旁邊,嚷著說:

“看哪!看哪!一個黑繭!黑色的繭!咬不破的繭!那是我的繭呀!我的繭呀!我織成的繭呀!”

我掙紮著,搖著我的頭,想從媽媽的掌握中逃出去,但媽媽把我的頭壓得那麽緊,我簡直無法動彈,她的聲音反復地、淒厲地在我耳邊狂喊:

“一個黑繭!一個黑繭!一個黑繭!……”

我的頭幾乎已被塞進蠶匣子裏去了,我的頸骨被壓得僵硬而疼痛,那些蠶繭全在我眼前跳動了起來。於是,我爆發了一聲恐怖的尖叫……

2

夢醒了,我正躺在床上,渾身都是冷汗,四肢癱軟無力。我坐了起來,拂去了額上的汗,伸手開亮了床頭櫃上的小台燈。燈光使我一時睜不開眼睛,然後,我看到一葦在沉睡中因燈光的刺激而蹙了蹙眉頭,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大睡了起來。

夢中的余悸猶存,我無法再睡了。用手抱著膝,我審視著睡在我身邊的一葦,他那安詳自如的睡態忽然使我產生一種強烈的不滿。我用手推推他,他嘟囔著喃喃地哼了句什麽,一翻身,又睡了。我再推他,推得又猛又急,他連翻了兩個身,終於給我弄醒了。他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著我,皺著眉不耐地說:

“你做什麽?”

“我不能睡,我做噩夢。”我噘著嘴說。

“噢,”他的眉毛皺得更緊了,“現在醒了沒有?”

“醒了。”

“那麽,再睡吧!”他簡明扼要地說,翻身過去,裹緊了棉被,又準備入睡了。我扳住他的肩膀,搖搖他,不滿地說:

“我告訴你,我睡不著嘛!”

“睡不著?”他不耐地說,“那麽,你要我怎麽辦?思筠,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關上燈,睡吧!別吵了。”

說完這幾句,他把棉被拉在下巴上,背對著我,一聲也不響了。我仍然坐在那兒,凝視著窗玻璃上朦朦朧朧的樹影,忽然覺得一股寒意正沿著我的脊椎骨爬上我的背脊。我再看看一葦,只這麽一會兒工夫,他已經又打起鼾來了。在他起伏的鼾聲中,我感到被遺棄在一個荒漠中那樣孤獨惶恐,我聳聳鼻子,突來的委屈感使我想哭。但是,我畢竟把那已經湧進眼眶裏的眼淚又逼了回去。是的,我已不是孩子了,在超越過孩子的年齡之後,哭與笑就都不能任意而發了。我關上台燈,平躺在床上,瞪視著黑暗中模糊的屋頂,我知道,這又將是個不眠之夜。我必須這樣靜臥著,在一葦的鼾聲裏,等著窗外曉色的來臨。

拂曉時分,我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披著晨褸,穿著拖鞋,我走到曉霧蒙蒙的花園裏。我們的小下女還沒有起床,廚房頂上的煙囪冷冰冰地聳立在霧色之中。我踏著柔軟的草坪,在扶桑花叢中徜徉。清晨那帶著涼意的空氣軟軟地包圍著我,驅盡了夜來噩夢的陰影。我在一棵茶花樹下的石頭上坐下、靜靜地聆聽著那早起的鳥兒的鼓噪之聲,和微風在樹梢穿梭的輕響。天漸漸亮了,遠遠的東方,朝霞已經成堆成堆地堆積了起來。接著,那輪紅而大的太陽就爬上了屋脊和椰子樹的頂梢,開始驅散那些紅雲,而變得越來越刺目了。我調開眼光,廚房頂上,濃煙正從煙囪裏湧出,裊裊地升向雲天深處。顯然,小下女已經起身給我們弄早餐了。

我繼續隱匿在茶花樹下,一動也不動,仿佛我已變成化石。一只小鳥落在我的腳前,肆無忌憚地跳蹦著找尋食物,它曾一度擡頭對我懷疑地凝視,然後又自顧自地跳躍著,相信它一定以為我只是個塑像。直到我頭頂的樹上飄落了一片葉子,小鳥才受驚地撲撲翅膀,飛了。我摘下茶花的一串嫩葉,送到鼻尖,去嗅著那股清香。太陽已增強了熱力,草地上的露珠逐漸蒸發而消失,我站起身,茫然四顧,深呼吸了一下,我開始準備來迎接這無可奈何的新的一天。

當我輕悄悄地走進房間,一葦已經在餐桌上享受他的早餐,一份剛送來的晨報遮住了他整個的臉,我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握著報紙的手。我輕輕地拉開椅子,坐在他的對面,暗中好奇地等待著,看他過多久可以發現我。他放下了報紙,端起面前的稀飯,一面盯著報紙,一面挾著菜,眼光始終沒有對我投過來。我不耐地輕咳了一聲,他仍然恍如未覺。我發出一聲嘆息,開始默默地吃我的早餐。

他終於吃完了飯,一份報紙也看完了,擡起頭來,他總算看到了我。我停住筷子,望著他,等著他開口。但他什麽都沒說,好像我生來就是坐在他對面的,就像墻上掛著的水彩畫一樣自然。摸出一支煙來,他燃著了煙,頭靠在椅背上,瞪視著天花板,像個哲學家般沉思,同時慢條斯理地吐著煙圈。一支煙抽完,他站起身來,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