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憔悴(第2/10頁)

“小妹,你好?”

我迅速地擡起頭來,面前站著的男人使我不能辨識,一襲破舊的夾克,敞著拉鏈,裏面是件肮臟的襯衫,和一條灰色卡其布的褲子。亂蓬蓬的頭發下有張被胡須掩埋的臉,只看得見在夜色中閃爍著異樣神采的一對眼睛。衣領敞開,翻起的夾克領子半遮著下巴。瘦瘦長長的身子挺立在月光下,像個幽靈。我遲疑著,比遲疑更多的,是膽怯。

“不認得我了?”他的聲音平平靜靜的,沒有高低之分。“以前你大哥他們叫我詩人,記得嗎?”

“詩人?”

我一驚,實在沒料到當年那個沉默靦腆的大男孩子竟是面前這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難道十年的光陰竟能把一個人改變得如此之大!我正錯愕之間,他已自自然然地在我身邊坐下,從夾克口袋裏摸出一包煙,問我:

“抽煙嗎?”

我搖搖頭,他自顧自地燃起了煙,然後靜靜審視著我。現在距離近了,我更可以看出時間在他身上所刻下的痕跡,他雙頰下陷,顳骨突出,憔悴得幾無人形。再加上那奕奕有神的眼睛,顯得十分怪異。這突然的見面使我口拙,尤其是他那驚人的改變,令我簡直不知說些什麽好。

“這些年好吧?你長大了。”他說,聲音依然那樣平板,沒有帶出一絲情感來。

“我已經結了婚……”我說。

“我知道。”他打斷了我,“很幸福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恢復了平靜,望著他說:

“你呢?這些年躲在哪裏?我們都看不到你。是不是已經找到了你希望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生活?”

他凝視我,雙眼灼灼逼人地燃著異樣的光,但我直覺地感到他並沒有看見我,他的眼光透過了我的身子,望著的是虛無縹緲的夜色,和虛無縹緲的世界。

“我幾乎找到了,”他說,嗒然若失地。“可是,我又失去了。”

“怎麽回事?”

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煙,再把煙噴出來,煙霧在寒夜裏很快地擴散了。他注視煙蒂上的火光,沉默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然後輕輕地問:

“要聽故事嗎?”

我沒有說話,只用手抱著膝,做出準備傾聽的姿態來。他望著我,這次他是真的在看我,好半天,他說:

“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好久以前,我覺得你和我是同類的,現在也這麽覺得。那麽,你真的幸福嗎?你的丈夫能使你獲得寧靜和快樂嗎?”

我皺皺眉,我不想去分析,於是我說:

“告訴我你的故事。”

他說了,用那種平板而沒有高低的聲調。

“我一直渴望著一種境界,你知道。”他說:微仰著頭,注視著寒空裏的星光。“我想找一個安靜而幽美的所在,我厭倦都市的繁華和一般人追逐名利的生活。因而,當我受完了預備軍官的訓練,而湊巧知道東部山區中出了一個國小教員的缺時,我竟毫不考慮地接受了這個工作。”他看了我一眼,“你會奇怪嗎?一個大學畢業生到山地裏去教小學?”

“不。”我說。

“可是,我的家人卻覺得很奇怪,在這兒,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的家庭。我父親是早年留德的學生,學工程,然後一直在大學中執教。我母親出自名門望族,畢業於杭州藝專,是個薄負微名的女畫家。我有三個姐姐,兩個妹妹,我是家裏唯一的一個男孩子。我父親學的既是科學,受的又是新式教育,所以,總力言他是個男女一視同仁的父親,但是,他卻是個最重男輕女的父親,他寵愛我,優待我視我如同瑰寶。母親就更不用說了。我在家裏的地位一直高高在上。父親讓我受最好的教育,期望我能出國留學,然後出人頭地。他那望子成龍的苦心,為人子者,也真當感激了。所以,當我決定到山地去教書時,他如同挨了一記悶棍,整整三天三夜,他和我母親,還有我的姐妹,苦口婆心地勸我放棄我這荒謬得‘不可思議’的計劃。母親和我的姐妹甚至淚下。但是,我終於不顧一切,提著一口小皮箱,走人了山區。”

“那學校坐落在半山的一個村落裏,簡陋到極點,那地區荒涼貧瘠,我實在不懂為什麽有人願意定居在這兒。所有的居民,都貧苦到衣不蔽體,六七歲的孩童,赤身露體都是常事。學校中一共只有五個人管理,一個是校長,一個算術教員,一個常識教員,加我這個國語教員,另外還有個管理灑掃的校工。校長姓林,年約四十幾歲,是本省人,能說一口很好的日語。對於我的來到,他表現了適度的歡迎,然後將我安插在一間半新舊的屋中。”

“我負擔了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全部國語課程,事實上,每年級只有一班,班級越高,人數就越少,因為一般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幫家裏做事,家長就不肯放他們出來讀書了。功課看起來忙,事實上並不太忙,只是,學生程度之低,和天資的愚魯,使我一上來就大失所望。我置身於一群破破爛爛,毫無天分的孩子之中,看著的只是山脊和梯田,竟有種被欺騙似的感覺,這與我幻想中那寧靜幽美的神仙境地,簡直相差得太遠太遠了。可是,逐漸地,我開始安於我的新環境了,因為我發現這兒的孩子有一份特殊的淳樸,而生活在簡單中,也有他的人情味。何況我還有很多空余的時間,可以在深山幽谷之中去探索一些奧秘,凝思一些真理。於是,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待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