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2頁)

那時候,從小有“神童”之譽的哥哥志遠已十四歲,志遠四歲就參加了兒童合唱團,從小,得的銀杯銀盾、錦旗獎狀早已堆滿了一屋子。媽媽常常取笑爸爸:

“你教美術,我教音樂,看樣子,我的遺傳比你的強呢!”

從這次以後,媽媽不再說嘴。志翔也不再讓志遠專美於前。志遠每得到銀杯,志翔往往也捧回一個。但是,繪畫與歌唱不同,志遠那與生俱來的磁性歌喉,和後天的音樂修養,使他在銀杯獎狀之外,還得到更多的掌聲。從小,志翔就習慣被父母帶到各種場合去聽志遠演唱,每次,那如雷的掌聲都像魔術般燃亮了父母的眼睛,燃亮了志遠整個的臉龐。於是,身為弟弟的志翔,也被那奇妙的興奮和喜悅感動得渾身發熱。他崇拜志遠!他由衷地崇拜志遠!這個比他大八歲的哥哥,在他看來有如神祇。志遠呢?他完全了解弟弟對自己這種近乎眩惑的崇拜,他總以一種滿不在乎似的寵愛來回報他。他常揉著志翔那滿頭柔軟的亂發,說:

“志翔!你哥哥是個大天才,你呢?是個小天才!”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那麽親昵、自信,與驕傲。志翔絲毫不覺得“小天才”是貶低他,在志遠面前,他自認永遠稍遜一籌,也心甘情願稍遜一籌。志遠本來就那麽偉大嘛!偉大,是的,誰能有一個像志遠那樣的哥哥而不驕傲呢?他永遠記得自己小時候受人欺侮,或是和鄰居的孩子打了架,志遠挺身而出的那一聲大吼:

“誰敢欺侮我弟弟?”

志遠聲若洪鐘,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志遠用兩手摟著他,像是他的“保護神”。

童年的時光就是這樣過去的,雖然他也常拿獎狀銀杯,雖然他也被學校譽為“不可多得的奇才”,他卻無法超越志遠的光芒,也不想超越志遠。他像是志遠的影子,只要站在志遠旁邊,讓他去揉亂他那生來就有點自然卷的頭發,聽他用親昵的聲音說:

“志翔,將來有一天,你哥哥會培植你!雖然你只有一點兒小天才!”

七八歲,他就懂得仰著頭,對志遠說:

“哥,將來你當大音樂家,我只要做個小畫家就好了!”

“沒志氣!”志遠笑著罵,把他的頭發揉得更亂。

志遠是二十四歲那年出國的,父母傾其所有,借了債把他送去羅馬。因為有三位教授同時推薦他去讀那兒的音樂學院。志遠出國時,志翔才十六歲,站在機場,他有說不出來的離愁別緒,要他離開哥哥,比要他離開父母還難受。志遠顯然了解他的情緒,站在他面前,他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盯著他,肯定地、堅決地、很有把握地說:

“等著!小畫家,我會把你接出來!”

說完,他又揉了揉他的頭發,就轉身走入了驗關室。志翔滿眶熱淚地沖往暸望台,遙望他的哥哥走上飛機。志遠在飛機艙口回過頭來,對他遙遙揮手,他至今記得哥哥那神態:瀟灑、漂亮、英氣逼人。

那一別,就是八年。

從那天起,是書信維系著天涯與海角間的關系,志遠懶於寫信,常用明信片簡單扼要地報告一切;畢業了,進了研究院,又畢業了,進了歌劇院。由小演員到小配角,由小配角到大配角,由大配角到重要演員……他開始寄錢回家,不斷地寄錢回家:讓咱們家那個大畫家準備出國吧!什麽時候起小畫家升格成了大畫家!他可不知道。

志遠沒有食言,志翔早就知道,他不會食言。志遠就是那種人,說得到,做得到!

飛機有一陣顛簸,麥克風中呼叫大家系安全帶,志翔系好了帶子。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中,摸出一張皺皺的、已看得背都背得出來的明信片,明信片的正面,是半傾圮的圓形古競技場,反面,是志遠那龍飛鳳舞般的筆跡:

大畫家:

一切都已就緒。××藝術學院對你寄來的畫極為嘆賞,認為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學費等事不勞操心,有兄在此,何需多慮?來信已收到,將準時往機場接你。兄弟闊別八年,即將見面,興奮之情,難以言表!請告父母,萬祈寬心,弟之生活起居,一切一切,都有為兄者代為妥善安排也。

兄志遠

志翔鄭重地收好了明信片。就是這樣,志遠的信總是半文半白,簡單扼要的。他把眼光又投往窗外,雲層仍然堆積著,雲擁著雲,雲繞著雲,雲疊著雲。他對層雲深處,極目望去,雲的那一邊,是淚眼凝注、白發蕭然的父母。雲的另一邊,是光明燦爛的未來,和自己那偉大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