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萬福宮裏靜悄悄的, 一點聲息都沒有。太後擺了擺手,讓宮裏頭的宮人們全都退了出去,只把熙和留在身邊。

“你上前來。”太後沉聲說著, 她擡起眼, 那雙歷經風霜的眼睛深處,藏著晦暗不明的光,嚴鶴臣依言,走到離她不過三五步的地方,二人一坐一立,太後沉默了一會,輕聲問:“這話,你聽誰說的?”

太後屋子裏的博山爐裏燃著檀香, 和嚴鶴臣身上的龍涎香混在一起,帶著一股子蒼涼曠遠的味道, 嚴鶴臣臉上滴水不漏,反而溫然一笑:“老佛爺說得是哪句?”

太後握著扶手的手有幾分顫抖, 她看著嚴鶴臣的眉眼,艱澀地說:“你若是有什麽想說的,盡管告訴我,我來替你做主。”仔細聽去, 她聲音深處也帶著幾分顫抖, 甚至沒有自稱哀家。

嚴鶴臣眉目間一派浩瀚:“老佛爺慈悲, 只是臣現在過得也還不算差。前頭還有事,臣便不多留了。”說罷行了個禮, 踅身走了出去。

他兩袖空空地出了門,可太後卻坐不住了,她拉住熙和的袖子,手指頭攥得緊緊的,長長的護指幾乎刺入她的皮肉:“熙和,他到底是不是老五?你往日裏去冷宮的次數比哀家多,你快好好想想。”

這話提起來也有十多年了,那時候的五皇子,不過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小郎子,不討人喜歡,生長於幽深的冷宮裏,哪有人會記得他的長相,熙和知道這不是件小事,仔細思量許久,依舊搖了搖頭:“奴才記不清了。”

“你瞧他那雙眼睛,是不是有幾分肖似先帝,”太後做了這麽多年中宮太後,早就養成了四平八穩的性子,這般慌亂的模樣,依舊許久不曾得見了,“若當真是老五,他怎麽不敢和我相認呢?”從年歲上看,是能對上的,嚴鶴臣看模樣,約麽有二十二三,若當真是五皇子,年齡上倒也沒個差錯。

只是從堂堂一個皇子跌落進泥潭裏,更做了個太監,簡直是在打皇家的臉,而如今,他隱瞞身份這麽多年,也不知曉究竟是有什麽打算?

太後頹然地坐在八仙凳上,雙目無神,不知過了多久,她擡起手,掩住自己的面容,神情分外哀戚:“這都算是什麽事,若是先帝知道,豈不是要震怒。”

先帝爺膝下少子,一直到晚年,不過才留下三個兒子,太後抓著熙和的手不放,熙姑姑也紅了眼睛:“老佛爺快別憂慮了。”

到底是從禁庭裏浸淫了許多年的人,太後心裏哀戚,可腦子裏也沒有一刻不是在轉動的:“當年的老五是個可憐人,只是,他到底已經死了,死了的變不成活的,若是沒死透,也只能把棺材板釘死,熙和,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憐憫歸是憐憫,只是她心裏頭首先想到的還是自家的皇權富貴,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旁人擋了自己兒子的路:“這件事先不要告訴皇帝,秘密把人給哀家看住。”

太後已經許多年不觸碰權力了,可這並不能說明她輕易就被人蒙蔽了視聽,她手裏依舊掌握著這個王朝不小的權力,只不過她並不輕易觸碰罷了。

嚴鶴臣主動坦白不是什麽好事,在權利滾過這麽多年,早就練成了人精,哪能輕易就把自己的軟肋送到別人眼前,太後緩緩把後背倚到靠背上,微微闔起眼,只能隱約在腦子裏勾勒一個,像狼崽一樣陰沉的孩子,其余也是空空一片。

“到底是哀家愧對他們母子。莫不是陰魂索命?”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熙和又在旁邊低聲規勸了幾句。

嚴鶴臣從萬福宮出來,而後回到了司禮監。他沒有回自己的配殿,反而走向了司禮監裏面的暴室。

暴室裏面昏暗帶著血腥的黴味,地上流淌著莫名的液體,嚴鶴臣精致的緞雲靴踏在上面,他渾然不顧,走到了茅草前。

茅草上面躺著一個人,他仰面躺著,渾然沒了意識,嚴鶴臣眼神中間帶著似有若無的輕蔑和憐憫,他擡起腳尖,輕輕碰了碰他的下巴。

那人醒了,掙紮著睜開眼,看向他。不知過了多久,躺在地上的那個人突然嗚嗚的哭了起來,他的聲帶已經毀了,發出的聲音像是老舊的風箱,眼淚混著他臉上已經幹涸的血跡,他的臉看上去分外可怖。

嚴鶴臣聽著他含混不清的嗚咽,只聽見那一句:“我是被逼的。”

“你知道,這一次會死多少人嗎?”嚴鶴臣輕生問他,他的聲音平靜地落下,像冰珠子一樣滾落在地上,“不光是我,還有少府監,還有東西二廠,你可知有多少人要因你而死?你自己有幾條命來償還他們?”

地上躺著的那個人,終於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起來,哭得歇斯底裏:“幹爹,我錯了幹爹,不求你原諒我,只求不要牽連我的家人!幹爹……”他哭得語無倫次,可偏偏嚴鶴臣眉眼冷寂,不帶感情,“原諒?你不是不知道皇上對我等的忌憚,你可知道這一次多少人要為你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