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到底還是定了下來,過了春節白術就可以送出宮了,流丹求了兩天,長公主終於動了惻隱之心,把流丹留在了宮裏。再留上兩年,流丹就二十四歲了,不管是什麽樣的女郎,二十四歲再想配人,只怕只能給人做繼室或是填房。

上了年歲的女人,就像是開敗了的海棠,沒了好顏色。

流丹執意留在宮裏的原因卻無人知曉,她依舊像往常一樣,穿著淺杏色的琵琶襟襖子站在昭和宮的踏跺上面,指揮著宮女太監忙裏忙外,眉眼間都是沉著和伶俐。

一日復一日,便到了年下,這日明珠正在院子裏指揮小太監掛燈籠,就看見嚴鶴臣披著鶴氅走來了,嚴鶴臣喜歡穿黑色,披在身上整個人都帶著一股無以言說的肅殺,像是把凜冬的蕭索一同帶來了似的。

他站在院子裏,看著穿絳紫色宮裝的明珠,把她上上下下地看了遍,才說:“這顏色老氣,你怎麽今日穿了這件。”倒像是在說閑話家常,周圍的幾個小宮女聽見了,嚇得連氣都不敢出。

早知道嚴大人最是不徇私情,今日竟有這般和顏悅色的模樣,當真是少見得緊。

明珠道了個萬福,而後才道:“大人莫不是忘了,奴才們春日穿綠,冬日穿褐,這都是老祖宗定下的。”嚴鶴臣自然是知道,只不過看著這小小女郎說起話來一板一眼,頗為有趣。

嚴鶴臣聽到這,點了點頭:“我今日過來,就是要領你們到體和殿去,有專門的繡娘給你們量體裁衣。”

這也是舊時候宮裏定下的,冬日裏量體裁春裝,冬裝亦是在秋天就量好的。這些宮女們還是沒長開的女郎,衣著自然是要一季一量。嚴鶴臣看著明珠,淡淡道:“叫宮裏的宮女們都出來吧,這次用的料子是紡綢,雖然不是最金貴的,可在宮裏已是難得了。”

他擡起眼看著明珠,眼中似乎閃過霧沉沉的笑意:“姑娘,咱們走吧。”語氣裏帶著三分風流,只是眉眼中如潭水冷寂,沒有任何波瀾。

明珠說了聲喏,率先跟在嚴鶴臣身後,出了昭和宮的門,就是一條長街,兩側都是朱紅的宮墻,碧綠色的琉璃瓦,閃爍著太陽的光。

昭和宮的小宮女並做兩排,由流丹和明珠在前,嚴鶴臣掖著手走在明珠身邊,他的眼睛幽深沉寂,直直地看著前方,走出幾丈遠,嚴鶴臣突然開口:“過幾日便是除夕了,你想家麽?”

旁人皆垂眼向前,沒有人搭腔,明珠忐忑了一下,輕聲說:“有點兒,奴才長這麽大頭一遭離家這麽遠。”她說話的語氣很輕,心裏卻惴惴的,生怕自己答得不合時宜。

嚴鶴臣微微偏過頭,看著垂著眼的明珠,她頭上簪著宮花,在瑟瑟的風裏搖曳著,她不敢擡起眼,分明是一副極不安的模樣。明珠是初春入宮的,眼瞧著也快有一年了,十五六歲的年齡,第一次離開家,過得也是提心吊膽的日子,哪能不想呢。

“有空可以往家裏寫信。”明珠是張季堯的女兒,自然是認字的,可宮女識字是宮裏的大忌,乾朝的宮女,地位比不得宦官,宦官還可以識字,就像嚴鶴臣一般,有著批紅票擬的權力,可宮女卻是不行的,懂些針織女紅才是正理。

明珠聽了這話,心裏更是打起了鼓:“大人說笑了,奴才在宮裏過得好,無需遞話回家。”

嚴鶴臣不過是想與她隨意聊天,可是明珠處處掣肘,一板一眼地恪守宮裏的規矩,不肯逾越半分,仔細瞧去,她眉眼低垂,分明是在怕他。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嚴大人有幾分泄氣了,等宮女們都到了體和殿,嚴大人把嚴恪叫到一邊,板著臉問:“我很嚇人嗎?”

嚴恪不解其意,索性實心眼:“幹爹龍馬精神,讓人望而生畏。”

嚴鶴臣凝視他,淡淡道:“既然望而生畏,怎麽你幹活還偷懶?回去把司禮監門口的鵝卵石路擦三遍。”

天擦黑的時候才量完,嚴恪領著宮女們往回走,一路上沒有嚴鶴臣在旁,宮女們也都放松了些。明珠走在前面,看見嚴恪悶悶不樂,忍不住問:“你這是怎麽了,憂心忡忡的。”

嚴恪哭喪著臉:“我的好姐姐,快甭提了,我幹爹也不知道怎麽了,讓我回去擦那鵝卵石路,你可是見過的,那路上的鵝卵石豈止上千,我怕是擦到明日早上。”

他模樣可憐,語調也有趣,逗得周邊幾個小宮女掩嘴笑起來。宮裏的規矩便有這麽一遭,不管是多麽開心的事,笑起來只能抿嘴笑,不可露齒,宮女非年節喜日,不得穿鮮艷顏色,這整個禁庭的宮女們,都像是玉石,從內而外地透露出端莊氣來。

明珠亦牽動嘴角,露出一雙梨渦,她的眼睛明亮,微微彎起,好看得像一輪新月。嚴恪看得呆了,待他找回自己的神兒,忍不住壓低了嗓子對明珠說:“皇上新送進宮的鄭貴人,我前兒和幹爹送東西的時候見了一次,我覺得姿容還不如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