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出了內宮,冷冷的夜風吹過嚴鶴臣的衣袖,他站在五級踏跺上,靜靜地打量著依然跪在原地的明珠,他緩緩擡起手,看著自己的掌心,這雙手上流過不知多少人的血,他只這般站著,就能聞到其間繚繞不散的血腥氣。

明珠依然垂著眼,她的手指捏著自己的衣擺,她頭頂已經簪著宮花,盈盈的粉色,在暖黃的燭光下帶著極溫柔的感覺,像是一株春日裏的嫩海棠,經不起什麽風浪,只怕春雨一打就要四散零落了。嚴鶴臣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心倒也平靜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因為這晚風,還是因為其他旁的什麽。

嚴鶴臣擡步,也沒有在明珠身邊停留,徑自出了昭和宮的門,在往司禮監的路上,嚴恪為他拎著六合宮燈打亮,周遭本就是幽幽宮墻,只能聽見官靴落在青石板路上清淺的聲音。

朱紅的墻壁和婆娑的竹影,天空孤零零的下弦月和三五疏星,就這樣清清靈靈地掛在寥廓的穹廬之上。

嚴鶴臣突然頓住腳步,從袖子裏掏出一個景泰藍描金的小瓶子:“明日天明,把這個藥膏給那丫頭送去,不許叫外人瞧見。”他也不轉身,只從袖子裏伸出手,這手指修長,燭光給他籠上一層盈盈的微光。他垂著眼睛,讓人瞧不出一絲喜怒。

百越之君,其心僭越,很快惹得朝野震動,主戰主和兩派人都各自為政,一時間難分高下。主和一派,首當其沖便是提出和親,皇上龍潛時教導的太傅已經是兩鬢斑白的老臣了,他顫顫巍巍地舉著笏板一揖到地:“身為我朝公主,錦衣玉食地長大成人,為我朝盡綿薄之力本也該是情理中事,也是心照不宣之事,這是公主之大幸!”

皇上擺了擺手,目光掃了一眼折子上的朱批,淡淡道:“不過區區蠻夷之地,怎堪讓我朝堂堂長公主屈尊下嫁,從宗室裏面選個身家清白的女郎,封作公主就是了。”

太傅沉聲道:“百越之地依托南面天險,雖然歲歲朝貢,可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我們今日輕視,他日勢必成為後患,不如趁此時機,修為盟友,我們也要有所誠意啊。”

皇上合上奏折,淡淡道:“朕心意已決,不必再提。”

又不鹹不淡地敘了一會,就散了朝會。

皇上走出太極宮,一輪紅日映得流雲翻滾,美不勝收,他站了一會,對身邊隨侍的黃門吩咐道:“有幾日不曾去過昭和宮了,你隨朕去看看。”

皇上來的時候,沒叫任何人大張旗鼓地跟從,明珠正站在院子裏給長公主心愛的牡丹花澆水,就聽見了淺淺的腳步聲,下意識一回頭,正瞧見皇上龍袍上騰飛的金龍,她立刻跪下道萬福,皇上掃了她一眼,只當是尋常小宮女,並未放在心上,擡步進了公主的寢宮。

“皇兄竟在這個時候來了,”長公主笑著行禮,她說話的時候目光盈盈地看著皇上,當真像極了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郎。

皇上找了一張椅子坐下,長公主蓮步輕移,給他倒了杯茶:“還是早一陣子送來的雨前龍井,不是不給皇兄上好茶,不過是我這沒什麽好茶,皇兄也不要怪我小氣。”

“你這話說的,倒像是朕薄待你了似的,”皇上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胳膊,而後端起茶盞來,“朕那裏有什麽好東西,還不是要先送到你這來,朕獨有你這麽一個妹妹,雖無血緣之親,可也是眼見著你長大的,怎能不偏寵些?”

“不過是跟皇兄撒個嬌,怎麽反倒埋怨起我來了,”長公主的嗓子依舊是嬌軟的,她拉開椅子坐在皇上身邊,“還不知皇兄今天為何到我這來,可是有什麽消息要說與我聽?”

皇上飲茶的手微微一頓:“國事哪是能說與你聽的,不過是過來瞧瞧你。來喝一喝你這的好茶。”說著還淡淡地笑了笑。

皇上沒有在這多待,飲了兩杯茶便走了,皇上前腳走,後腳就見嚴鶴臣走了進來,像是商量好的似的。

明珠站在院子裏,把花草侍弄好,就聽見嚴鶴臣的步子自身後傳來,他的步子和旁人不同,總是輕輕的,像是怕驚了誰似的。明珠對他斂衽為禮,他本都要走過去了,而後又折了回來,像是無心地問了句:“方才皇上見了你,可有說什麽?”

明珠不解其意,輕輕搖了搖頭。

嚴鶴臣哦了聲,踅身走進了內宮。

明珠一直待在檐下,暑熱叫人昏昏的,偏偏蟬鳴得響亮,就見白術正叫人粘蟬。明珠年紀小,看著這些也入迷,一時也忘了時間,不知什麽時候,身後的宮門卻開了。

緊接著就傳出長公主淡淡的聲音:“你以為,他當真如你們所見,是愛重我的兄長麽?”

怎麽聽見了這麽句話,明珠心中大呼不好,只想找地方躲一躲,生怕被長公主瞧見,嚴鶴臣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淡,他原本都走到門口了,索性停了步子:“恰逢多事之秋,就算原本不是,現在也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