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周

我拒絕。

我可不想有台攝像機拍到我蹲在椅子上,皺著眉頭打字的場景。而且有個重要的問題,作為一名在家工作者,我看起來顯得特別不近人情,為了隔絕雜音,通常戴個耳機蹲在墻角的椅子上打字。小陳在炒菜,小孩在地毯上玩玩具,貓咪竄來竄去跑跑跳跳,這些都是我隔絕的視若無睹的內容,拍出來豈不是像個大傻子?

不過為了小陳的前途,跟拍一天還是可以的。周三那天我的行程相當滿,下午參加小學說明會,然後去附近咖啡館寫一篇當天要交的稿子,六點開會,九點才能到家。

好幾個月前,就有記者說,想上門來跟拍全職爸爸的一天。我沒同意,因為我也是個在家工作的自由職業者,你拍他,那我是在裏面好,還是不在裏面好?

在這麽繁忙的日程表裏,我抽出時間,跟小陳密密麻麻吵了一架,你的教育方法不對,你不能這麽兇小朋友。

此人必非俗物。可惜的是,某某視頻本來還要放學後來拍小陳怎麽做飯,因為小朋友不太配合,說下次有時間再來吧。

其實沒什麽具體的事情,互相責怪主要是失敗感作祟,每次參觀完一個小孩的宣講會,心想小孩可能考不上任何一所好學校,內心失敗感油然而生。罵小孩沒道理,罵老公反正不罵白不罵。

我有點驚慌,畢竟這哥們以前出門從來不打招呼,現在忽然正式親熱起來,讓人心裏有點沉甸甸的。

但小陳最近非常硬氣,我剛開始罵,他就大力反駁,說你這人一會這樣,一會那樣,到底想怎麽樣?

出門的時候,他還歡快地說了一聲:老婆我走了。

他忘記了,我是一個女作家,痛苦是靈感的源泉。看到小陳痛苦,我像擠到奶一樣,靈感充沛地寫了三篇稿。我說,你不如也寫一篇,這樣對我的不滿也可以合理抒發一下嘛。

但是顯然他沒法戰勝三個拿著攝像機的黑衣人,我露出一只眼睛,偷偷觀察了一下外面的情況。兒子身上披著一塊浴巾,開始吃早飯,刷牙,洗臉。只有小陳鎮定自若,沉浸在全職爸爸的角色裏,對那幾台攝像機視若無睹。

小陳聽了當機立斷答應,好的,我來寫一篇。

不,我想上新聞。艾文換了主意。

他寫稿前,必定要去小區對面的便利店買好可樂一瓶,鴨翅一盒,從晚上十點半,坐到淩晨兩點半,最後自暴自棄說:太困了,我要睡覺了。

別,他們是想了解爸爸的一天,你不重要,後期你可以p掉的,怎麽樣?

我可不像某些人,明天早上不需要早起。

我一把抓起兒子,拎到房間,這下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很多視頻節目裏,拍媽媽的日常生活,常常看起來媽媽是個寡婦。我一秒鐘都不想出現在攝像頭裏,艾文趴在我身上說:我要把他們都趕走!

小陳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起住久了,他仿佛知道了,要刺激平淡的生活,首先要刺激伴侶。

我兒子慫,可能是隨我,他一看到我出來,咧嘴大哭:媽媽!

但言語上的刺激輕而易舉,精神上的刺激,他好像很難過夜。

艾文坐在椅子上,正在心不在焉吃一只雞蛋。小陳,偉大的小陳,在廚房裏煎著雞蛋,唱著歌,一會用中文問兒子:吃完了嗎?一會用英文用:doyoulikeyourbreakfast?

第二天起床,居然好像已經忘記了所有的仇恨,開始跟我商量,你說他們來拍我做飯的時候,我做什麽菜好呢?

本來以為視頻節目只是來一個人拿著一只手持攝像機而已,瞬間清醒百倍,套上家居服,再次出房門,清點了一下人數,原來不是一群,只有五個人,只是家裏客廳太小了,看起來像一只浩大的隊伍。其中四個人手持攝像機,一個人大概是個助理,站在一邊。

小陳這周去全職爸爸聚會的時候,跟奶爸們聊天,很得意地說起自己每天要花兩小時做飯。幾個外國爸爸驚呆了,啥?兩小時?你別費勁做中餐了,還是做西餐吧,半小時搞定。

我心不在焉打開臥室門,發現客廳裏黑壓壓站著一群人,我又立刻關上門,摸著胸口輕輕叫了一下:好嚇人。

要把時間進行在有意義的生活上。

到了周三早上,迷迷糊糊中只聽得門外一陣兒子的哭鬧聲,他高聲叫著出去,出去。

小陳深受啟發,回來做了頓半小時的意面,天,如此簡單,如此方便。

很好,我放心了,今年我還沒在八點前起床過。

問題就是,意面是不是有點太簡單了,是不是不太能體現他的重要性?他那五十瓶調味料怎麽辦?

小陳告訴我,那些跟拍的人早上7點上門。

他就這樣把罵我這件事撂在了半空中,深深思考起了是否繼續學習中餐,還是轉投西餐懷抱的問題。出門跟我吃飯的時候,對著一盤西芹炒帶子說:看,這就是我想達到的勾芡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