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衛五姑娘錦魚立在窗下大木條案前。

她面龐白瓷般細膩瑩潔,鴉黑的濃發用素藍絲帶綁紮了一個單螺髻,身上一件麻色粗棉布衣裳,腰肢系得不盈一握,整個人看上去若朝霞明媚,若晨露清新。她正挽著衣袖,露出白藕般的一截胳膊,右手執了一把三寸長唐草小銀剪,端詳著案上一盆盛大金粉牡丹花盆景。

牡丹根深花重,本不適合做盆景。可這一盆兩尺來高,栽在雙龍戲珠的黑漆土陶大盆裏,枝幹蒼勁挺拔,伸展有三尺許,拳頭大小的粉白花朵,已經半開了十來朵,實在世所罕見,看不出有何需要修剪之處。

可錦魚歪著腦袋端詳了一陣,揚起手來,漫不經心般東一剪西一剪。

不過片刻工夫,那十來朵花兒已經只剩下一半。旁邊打下手的丫頭豆綠看得目瞪口呆,直呼可惜。

可這花兒一少,整個盆景的氣韻便截然不同。

之前富貴花開在人間,如今清秀古雅入仙境,從凡升仙,不可同日而語。

豆綠眼兒睜得大大的,小蒜頭鼻子幾乎要掛在花梢上,大聲贊道:“嘖嘖嘖,姑娘真真是神仙手段!定北王妃收到這花兒,定然又要重重賞咱們一回。”

錦魚手上不停,長長的睫毛半垂著,像黑蝴蝶低垂的翅,嘴角微翹,道:“我哪有什麽手段?全憑花神賜福。”

湊得太近,叫花枝尖戳癢了鼻子,豆綠退後半步,揉揉可愛的小蒜頭鼻子尖,嘻笑道:“姑娘生在二月十二花朝節,定是花神轉世!要不然怎麽這京城內外,就數咱們洛陽莊的花種得最好!姑娘可沒出門看去,這些日子,咱們的前院那麽大地方都擠不下,馬車在外頭大路上排了一兩裏路。”

錦魚聽她說得誇張,水眸流轉,笑盈盈白了她一眼,放下銀剪,伸手拿起白棉布巾子擦手,擡眼看向窗外。

四月末的藍天,像一塊無邊無際的嫩嫩碧玉,幹凈明澈,一塵不染。

將近正午,艷陽正當空,光線透明亮白,卻有一種柔婉,並不刺眼。

“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正是牡丹盛放的時節,洛陽莊的牡丹這幾年名氣越來越大,這時節來的人多,倒不稀奇。

目光不由滿意地向西南角她最愛的牡丹花圃望去,卻猛地定住。

就見那燦若五彩雲霞般炫目的花圃中,不知何時,竟來了一群五六人。當中兩名錦衣少年,身邊各侍立著一個貼身小廝。

領路的是一個皮膚黑黑的中年婆子。就見那婆子朝著花團錦簇的花圃指指點點,似在解說什麽。

錦魚不由嘟起了飽滿的紅唇,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氣呼呼隔空瞪著帶路的薛媽媽,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瞪走一般。

不想突見那薜媽媽轉頭朝這邊指了指。

那兩個少年也隨著薛媽媽的手指方向,齊齊轉頭朝這邊看過來。

左邊那位穿著織金杏黃箭袖的,身姿挺拔,倨傲冷淡。

右邊穿素藍錦衣的,雖比那倨傲少年高上些許,卻半垂著頭,姿態謙恭拘謹。臉上膚色雪白,勝過盛開的玉版白。

錦魚略略怔住,再想看清楚些,那藍衫少年卻已經轉過頭去了。

倨傲少年卻指著這頭,仿佛在問薜婆子什麽,邁腳欲往這頭來。

錦魚不由揚了揚秀麗的眉毛,板著粉白的小臉,轉身朝門口走去。

豆綠忙要跟上,錦魚頭也不回地吩咐道:“把大金粉擱陰涼通風處,仔細收好了。”

她徑直出了門,右轉繞過院子中一株金骨垂絲大柳樹,向後頭一排三間青磚大房去。

自打她及笄,她娘見著樣貌出眾的公子少爺,便叫那薜媽媽去打聽人家成沒成婚,訂沒訂親。若是都沒有,便想著法子往院子裏領,想讓她相看呢。還只當她傻,瞧不出來似的。她初時想著她娘不易,不想如今越發沒個體統,今日她倒要把話挑明白了,看她娘娘還好不好意思再把人往內院領。

她嘟著紅唇進了屋,就見室內靠窗炕上,挨著鋥亮的黑漆炕桌,面對面坐著她娘秦氏跟梅姨。

秦氏穿一件嫩綠衫子,下頜尖尖,雙眼微紅,正拿一塊天青絹子拭眼。

她滿嘴的話便咽了回去,貼身倚著秦氏坐下,緊挽住她的胳膊,問:“娘,好好的,您怎麽哭起來了?”

秦氏卻不回答,反問:“太陽正大呢,你不在屋裏呆著,怎麽來了?鬥笠也不戴一頂,仔細曬成黑炭。”

錦魚見她娘不想說,也不好追問,便抱怨道:“薜婆子怎麽也說不聽,又帶人進牡丹圃了。還是年輕的公子哥兒。傳出去,我這侯府千金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秦氏忙朝對面梅姨飛快使了個眼色。梅姨便不動聲色下了炕出門去了。

錦魚知道她幹嘛去了,也不管她,待她出去,見她娘在給她張羅茶水,想了想,猜她娘哭多半跟回府的事有關,便勸道:“娘,正月裏,您就給府裏寫了信,夫人連個字都沒回。前些日子您又給爹爹直接寫了信,還是石沉大海。咱們在這裏,也不少吃少喝的,當家作主,清靜自在,幹嘛非要送我回府?您若定要我嫁人,咱們招個老實本分的上門女婿,安安穩穩地就在這裏過日子不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