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我們在烤肉館,用紫蘇葉卷著辣白菜和五花肉吃得忘乎所以的時候,關超得意洋洋地說:“我們畢了業就結婚。”

身邊的女孩子眼睛笑起來像新月,手指細白得像新蔥,皮膚柔嫩得像新雪。

我差點咬到手指頭。

他肩背更加挺拔,簡單的黑色T恤,迷彩服的褲子緊緊束著小腿,比高中的時候結實了些,別的卻沒有絲毫變化。

“日子定了,明年四月份。”女孩子用力點點頭。“那你們還沒畢業呢!”

除此之外,就是節假日會有短信,偶爾會打來電話,生日禮物倒是一年也沒落下。大三那年暑假,我跟著導師接了一個渡假景區的宣傳,去往關超上大學的城市。炎炎夏日也有冰泉流淌的地方,關超開車帶著朝鮮族的女朋友來接我。

“本來也想等等,至少等我爸回來的。不過她媽老早之前給她算了命,大仙說她過了22歲三年內不能完婚,明年她21,過了法定年齡我們就結。我爸也讓我們快點,趕早不趕晚。”關超哈哈哈嘲笑我:“你怎麽這麽大了還這點出息啊,哈喇子別掉湯裏。她跟我一起回廠裏,我問了金老師,學校還招音樂老師,她面試都過了。”

這個人從小到大第一次開始專心學習,最多聯系的時候都是讓我幫他從北京的圖書館影印專業相關的資料。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

可是不要緊,等你回來,我也就真的長大了。關超這一走,就是三年,假期從未回過家。

“我過年回去讓郭靖幫我找人裝修了房子,再過兩年,我爸也該回去了,到時候什麽都是現成的,就不用他操心了。”

等你回來,就真的老了。

我突然眼圈有點紅。

五年啊,五年。

關超笑了笑,跟我說:“瀛子,我要回家了。”

還沒有分開的時候,我們以為每日的相聚都是理所當然,然而想不到說再見的時候,有時候就是好久不會再見。

關超是我們中間唯一一個從航天城走出去,最終又走回來的。唯一一個。

可是我愛不愛你,我要晚一點才告訴你,我現在還太小,曾經受過的傷害還沒能痊愈,此時此刻,我說不出口。

其他的,我們所有人,在高中畢業的那一刻,便已經四散分離。

你是愛我的,我也都知道。

這一次,不再是三天五天的不見,有的人,分開就不知道什麽時候再見。不再是中考之後的分班,還有溫暖的手把我們聯結在一起。

還有,還有——

這一次,即使明雨再撒嬌請求,明雨媽媽再舍不得,我們再不願意,面對這樣的分離,也無能為力了。

他還想說:我知道,也許如果能行的話,你也想當個好家長,好爸爸。也許你只是那時候沒有這個能力,也許是你那時候也不懂事。不過都過去了,你為我做的,錯的,對的,傷害的,愛護的,都過去了。你從前打我,你說對不起,今天我都原諒你。

爸爸媽媽能給我們的庇佑就這樣看到了邊界。

他也想說:我去了九中,你就戒了酒,回了車隊,三年送我上下學,一次都沒有落下,我都知道。你從前是個糟糕的爸爸,可那時候你是真的想做好。我知道。

我們都長大了,必須平靜接受這樣的分離,即使我們不想,不願意,也唯有接受。好在高中三年,我們都沒有白過。

他想說:我知道,中考的時候,航天城的子弟校規模小,人數少,本來是沒有體育特招生名額的。當年是你拉下唯一還剩下的面子,去求當了分管生活的副廠長,那是已經十幾年不說話的同學,你逼得他沒辦法,到市裏又給咱們廠爭取了個體育特招名額。我才上了九中。

明雨融化誤解、蔣翼看輕輸贏、念慈開始去愛,郭靖放下被愛,鄒航有了夢想,關超學會原諒成長的最後一課叫別離。

他們交談得太少,為彼此做的事情,給對方的傷害,都那麽難以啟齒。可是關超很想告訴他:你做的一切,我都知道。

這是黃瀛子的課題。

那一年,關超離家的時候,其實有很多話,沒有跟父親說。他幾次張口,但是到底不能出聲。

我們全部人都要修學,只是黃瀛子尤其難過。

關超看著我們,疲憊地笑笑,揮了揮手。他無聲地做了個口型,說:“都保重。”

不管哭鬧或者不願,我在那個時候清楚地知道,自己終將和我的航天城,我的家屬院,我出生至此不成曾分離的小夥伴,我始終被包裹著的晶瑩甜蜜的糖衣剝離,一個人啟程。

關超上車之前遲疑了片刻,但到底也沒回頭去擁抱他。車子開啟的時候,姍姍在我肩頭痛哭出聲。

我那麽舍不得,還有一點害怕。可小孩子總歸要變成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