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二章 敵我

清晨,薄霧繚繞的井邊,透出些許寧靜安詳的氛圍。

“國師這是……沒睡?”

還稱得上年富力強的宋禮打著哈欠,走出縣衙屬於自己的臥室,卻驚訝地發現姜星火正在晨讀。

“詔獄裏睡了大半年,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委實睡夠了。”

姜星火隨口解釋了一句,復又繼續朗讀著手中的書。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宋禮雖然在洪武年間以國子監生的身份入仕,但博覽卻頗為龐雜,“咦”了一聲問道。

“這是王荊公的《讀〈孟嘗君傳〉》?”

“自是如此。”

姜星火放下了手中的書籍,正是王安石的《臨川先生文集》,單手倚著井沿,笑道:“大本如何看待此文?”

兩宋以降,雖然王安石名聲一直不太好,但是身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人在文學上的造詣確實無可置疑。

此文全篇只有四句話、八十八字,但議論脫俗,結構嚴謹,用詞簡練,氣勢軒昂,被歷代文論家譽為“文短氣長”的典範。

故此,宋禮誠實答道:“寥寥數語,氣勢縱橫。”

言罷,看著姜星火單手倚著水井邊緣的樣子,宋禮還是忍不住提醒道:“別掉進去。”

可誰料,姜星火也不知道是不是叛逆期到了,非但不聽宋禮的,反而整個人都拿起書,站到了井口邊緣上。

晨風拂來,姜星火青衫磊落,哈哈大笑起來。

“大本謬矣!”

宋禮一時微微詫異,不解道:“此言何解?”

須知道,一生立志革新變法的王安石,十分強調文章要有利於‘治教’,要有益於社會進步。他曾說‘治教政令,聖人之所謂文也’,又說‘且所謂文者,務為有補於世而已’。

而且《讀〈孟嘗君傳〉》作為一篇翻案性的論說文,並沒有冗長的引證,長篇的議論,僅用四句話八十八個字,就完成了立論、論證、結論的全過程,就是為‘有補於世’而作的。

所以,宋禮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謬在何處。

“我且問你,改革變法,這些文章是寫給誰看的?”

“自然是……”

宋禮方要回答,忽然頓了頓:“自然是要寫給天下人看的。”

“你呀,你呀,心裏還是對士大夫那一套念念不忘。

姜星火展開雙臂,沿著井邊如同頑童一般小碎步走著,這種強迫症一般的不適宜感,讓宋禮看得心頭直突突,只感覺身上有無數螞蟻在爬。

“什麽是天下人?”

宋禮這回學乖了,近些日子耳濡目染之下,他當然知道國師這套“民為邦本”的治國理念。

於是,試圖順著姜星火答道:“老百姓。”

姜星火從井邊跳了下來,手裏的《臨川先生文集》被卷成一捆。

“士農工商,皆是天下人。”

見姜星火從井邊跳下來,宋禮心頭既然舒服了,便也回過神來,無奈問道:“國師到底要說什麽?莫要打啞謎了。”

“意思就是,士農工商,誰是我們變法的敵人?誰又是我們變法的友人?對敵人要怎麽反駁其汙蔑變法的錯誤言論?對友人又該如何解釋變法到底在變什麽東西?”

“第一個,給尋常農人寫來看的東西,不要這種。”

說罷,姜星火指了指被他扔在井邊的文書,縣衙小吏倒是費了一番心思,想要在國師面前表現一番文采,所以書袋沒少掉,可惜成了給瞎子拋媚眼。

姜星火一個半步秀才境的存在都看不懂某些生僻到了極點的典故和字詞,你指望尋常老百姓能看懂?更別提這近乎駢文的行文方式了,華麗是華麗,可惜就是堆砌辭藻不說人話,車軲轆話說了一堆,一點有用的沒有。

宋禮撿起來看了看,倒也明白了姜星火的意思。

“士農工商,農人是我們變法可以成為友人的,所以要給他們講明白變法的內容,就不能用他們不懂的方式……那該是個什麽標準?下面寫文書的未必是壞心思,大明開國這麽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國師總該有個定奪,不然下面翻來覆去揣摩著改,不僅難辦,還耽誤時間。”

姜星火幹脆利落地給出了標準答案。

“白樂天所謂‘老嫗能解,婦孺皆知’,就按這個標準去寫。”

“成。”

姜星火沉吟了片刻,復又說道:“第二個,鉆研‘雞鳴狗盜’、‘奇技銀巧’的,未見得不是真正的‘士’。”

宋禮幾乎心思稍轉,就明白了國師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