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巫年事已高又受了重傷,臉色灰敗地躺在榻上,看似奄奄一息,隨時將要斷氣。

然而,真將他看作一個瀕死的老人,才是大錯特錯。

林珩上前一步,將骨鏈放入巫的掌心,慢條斯理合攏他的手指,緩慢用力,使其無法掙脫。

視線鎖定重傷的老人,語氣十分溫和,字字句句卻如刀鋒,尖銳森冷,隱含血腥:“巫老,您知廢王得位不正,不該執掌王印,當年為何不說?”

巫被迫攥緊手指,使得骨鏈邊緣壓入掌心,頃刻印出紅痕,帶來尖銳的刺痛。

他張開欲言,卻因傷勢太重引發劇烈的咳嗽。胸腔震動,鮮血湧出嘴角,聲音斷斷續續,很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不是……”

“廢王掌權數十載,您始終守口如瓶。如今時過境遷,為何突然揭穿?”林珩打斷巫的辯解,從侍人手中接過一張絹,略微俯下身,親手擦拭老人下巴上的血痕,眼底凝結霜雪,瞳孔中清晰映出蒼老的面容,“您果真在幫姬超?我看未必。”

愎王駕崩之時,姬卓仍手握軍隊,實力不容小覷。他雖被愎王不喜,征戰功績無法抹殺,在上京頗具人心。

還有姬超,能二十年不朝,公然不祭祀太廟,上京卻拿他無可奈何,手腕能力一樣超凡絕類,在王族中首屈一指。

這對兄弟聯合起來,只要師出有名,未必沒有一爭之力。

假若巫能及時站出來,當著眾人的面揭穿廢王,怕是王位上早就換人。

“愎王駕崩時不言,姬卓陷入危局時不言,姬超不祭太廟時不言,為何偏在此時?”林珩一字一句出口,始終緊盯巫的神情,不放過任何細微變化,“如今廢王流徙,上京權威搖搖欲墜,姬超劫走廢王,儼然要同上京割席。您身為巫,擾亂天子主持的祭祀,還向寡人透出隱秘,究竟心存何念?”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巫勉強喘勻了氣。嗓音沙啞,發出一聲幹笑:“晉王以為我想如何?”

“寡人不知,故請教巫老。”林珩收回染紅的絹,手指松開,任憑其落到腳下。

絹出自越地,色澤明艷,質地輕薄,一匹價值千金。被用來擦拭鮮血,斑斑殷紅散落,如綻放的紅梅,濃烈刺目。

上京貴族性好奢靡,對上等的越絹趨之若鶩。看到此情此景,八成會捶胸頓足,悲呼暴殄天物。

染血的絹緩慢飄落,展開覆上地面。鑲嵌彩寶的皮履碾壓而過,紋理瞬間斑駁。

林珩直起身,居高臨下審視沉默的巫,等待對方給予回答。

舊事重提,時機太過湊巧。

巫所為很難評斷,看似與姬超合謀,他卻嗅出不一樣的氣息。若言為重振王族,他一百個不信。但為自身利益又有些說不通。

巫的行為讓林珩想起一個人,喜烽。

復仇,毀滅,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賭上所有,包括身家性命。

冷風平地而起,席卷偌大營盤。

帳篷遇風沖擊,帳簾翻飛,在風中狂舞。

風吹亂了巫的白發,他靜靜回望林珩,蒼老的面容遍布溝壑,長眉濃密,眉尾掛落眼角。

兩枚圖騰刺在臉上,一枚布滿前額,另一枚覆蓋右臉頰。

刺下圖騰時,巫還是少年。隨著年齡增長,輪廓發生改變,圖騰也隨之變形。如今年邁,人變得衰老,皮膚日漸松弛,圖騰顏色變淺,融入歲月的刻痕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冷風逐漸停歇,呼嘯聲不再,耳畔僅余巡營甲士的腳步聲,雜沓有力,一如蒸蒸日上的諸侯國。

凝視年輕的晉王,巫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已經老了。

垂垂老矣,行將就木,即將不久於人世。

或因如此,他才會失去謹慎,輕易露出痕跡。

思及此,巫變得釋然,緊繃和警惕消失無蹤,一抹笑意取而代之:“晉王智慧過人。”

“巫老願意為寡人解惑?”林珩緊接著問道。

“事到如今,也無需多作隱瞞。我不為王族,也不為天子,至於私利,更是無從說起。”巫強撐著坐起身,動作太過於勉強,用力時拉扯到傷處,他卻渾不在意,任憑劇痛侵襲,精神反而變好,“廢王得位不正,不過是效仿先祖。自平王起,王座之上便不再是正統。”

“平王?”林珩設想過多種可能,唯獨沒想過源頭在此。

“不錯。”巫靠坐在榻上,道出數代傳承的秘密。這個秘密積壓在心頭,由巫口口相傳,只要祭祀不滅,圖騰仍在,就不會徹底湮滅,“昔年穆王南巡,中途不知所蹤,扈從千人也不知去向。消失的人中有兩名巫,乃我先祖。”

巫認真觀察林珩的表情,見其雖有驚訝卻無絲毫惶恐,方才定下心,繼續向下說,道出埋藏許久的隱秘:“穆王失蹤之前,巫曾蔔讖,卦象大兇。連續三卦皆如此,且指明血親相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