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是夜,楚煜受邀過營,與林珩再議兵事。

帳外大雨滂沱,帳內溫暖如春。

地面鋪設厚實的獸皮,銅燈的燈盤中跳躍暖光。

銅爐燃燒散出熱氣,香鼎徐徐升起青煙,沁人心脾,暖香縈繞。

林珩和楚煜對面而坐,兩人身前各設一張矮桌,桌上擺放茶湯及數盤糕點,還有多種肉脯。不同於常見的肉幹,這些肉脯中加了蜜,風味更勝一籌。

兩人身側未設屏風,一張木架取而代之。

木架既高且寬,中部鏤空。頂部懸掛一卷獸皮,以特殊方法硝制,厚薄均勻,表面光滑,呈現灰白色澤。

拉開捆紮的系繩,獸皮舒展垂落。

整張懸掛開,上繪山川河流,標注天下各國,中心處赫然是上京城。

“天下輿圖。”

看到這幅輿圖,饒是楚煜也不免動容,看著圖上的線條和文字短暫失神。

片刻後,他終於回過神來,開口詢問:“盧義輿圖?”

林珩咽下口中的糕點,又飲下一口茶湯,方才開口:“此圖出自盧義後人,百年過去,難免有增刪,然大致不會錯。”

天子分封四百年,禮制漸壞,諸侯間征伐不斷,小國時有滅亡,大國疆域也有變化。圖上的部分國家,例如申、害等,早就不復存在。

考慮到現實情況,盧成在繪圖時有所刪改。但他不是盧義,並未親自走訪天下各國,所知存在局限。故而圖上的標注存在模糊,部分區域直接空白。

即便如此,對天下諸侯來說,這幅圖仍如稀世珍寶,價值連城。有幸得此珍寶,必要妥善收藏,輕易不示於人前。

林珩卻直接掛在帳中,展示在楚煜面前。

待他用完糕點,更起身走到圖前,指尖劃過圖上,分別在齊國和楚國圈出一部分,用力點了點。

“齊相今日過營,休兵之意甚是堅定。楚人則心存不甘,不情不願。”林珩一邊說,一邊側頭看向楚煜。後者放下茶盞,施施然站起身,邁步來到圖前,與他並肩而立。

“君侯之意,果真要五十城?”

“齊國堅持談和,楚國獨木難支,除了罷兵別無選擇。既知結果,何必拘禮?”林珩狀似戲謔,目光卻極其認真。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楚齊同盟並不牢靠,失去齊國支持,楚國沒有任何勝算。與其強撐到最後,內憂外患一起爆發,不如付出一定代價,及早從危局內抽身。

“五十城,三十城,二十城。”林珩逐一列舉,手指點在圖上,劃定的區域逐漸縮小,但幾座邊防重城始終在其中,“無論多少,只要楚項給了,南境霸主必威嚴掃地。吳國不會錯失良機,魏也會伺機而動。”

“楚貫徹分封,自立國以來從不曾變。”楚煜凝視圖上,接過林珩的話,繼續說道,“楚國邊城多由氏族把守,數百年立家,國君不能插手。若因罷兵割讓,如何能甘心?”

不甘逐日累積,必滋生怨恨。

對晉,對越。

還有引發這場戰爭卻又不能取勝的楚項。

“戰場拖延時日,楚國定亂。割城罷兵,隱患深埋,日後也會亂。”楚煜單手負在腰後,另一只手把玩懸在腰間的玉環,笑容明艷之極,卻也充滿了血腥味道。

“積弊太久,唯變能生。只可惜……”林珩話說到一半,中途戛然而止。他微微眯起雙眼,搖了搖頭。

大國氏族之強,甚過小國國君。

四方諸侯之中,楚國氏族最為獨特。他們的權力幾乎不受控制,能真正做到和國君分庭抗禮。

這種政治生態極其矛盾。

一方面,楚國氏族捍衛了國家強盛,使楚國數百年雄踞南境;另一方面,無法向心的強權足以動搖楚國根基,使國君的統治搖搖欲墜。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林珩點在與晉國相鄰的幾座邊城,總結道,“看似堅不可摧,往往只需破碎一點,就將分崩離析。”

從最開始,林珩就沒打算放過楚國。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晉國要東出,楚國橫在路上,是不折不扣的攔路虎。

他發舉國之兵,本意一戰畢其功。真正短兵相接,卻發現太過想當然。

“不能一戰滅國,便要徐徐圖之。”

楚不同於鄭。

這般龐然大物,一口氣吞不下,唯有層層遞進。直至有十成的把握,發兵攻破紀州城。

林珩侃侃而談,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這麽做相當冒險,楚煜或許會忌憚他的強勢,使兩國同盟出現裂痕。

所幸糟糕的情況並非發生。

滅楚是越室畢生所願,楚煜不會例外。看出林珩的野心,他非但不視為威脅,反而心生雀躍。

愉悅的情緒持續攀升,眼尾染上妃色,更添一抹風情。

“君侯之意,與我不謀而合。”

林珩側頭看向他,撞上含笑的雙眼,目光微頓,很快又恢復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