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月上中天,萬籟俱寂。

星輝灑落晉侯宮,微風襲過廊下,正殿內依舊燈火輝煌。

侍人守在殿門前,袖著雙手巋然不動。

巡邏的甲士穿過宮道,途經丹陛下,鎧甲發出細微的摩擦聲,腳步頓地,聲音整齊劃一。

台階正上方,數名彩裙婢女蓮步輕移,魚貫穿過回廊,同侍人擦身而過。

婢女手提食盒,盒蓋雕刻精美的花紋,與盒身嚴絲合縫,牢牢鎖住盒中的熱氣。

進入大殿,婢女行禮後起身,陸續行至屏風前,打開食盒取出碗盤。

一只最大的食盒掀開,熱氣蒸騰而起,似雲朵膨脹,快速飄散開,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香氣。

菜肴、羹湯和粟飯逐一擺放,婢女收起食盒,再拜後退出大殿。

伴隨著一聲輕響,雕刻鳥獸紋的門扉合攏,短暫掀起一陣涼風。

風過殿內,纏繞燈盤,明亮的火光跳躍搖曳,焰心發出爆響,眨眼間又恢復寂靜。

燭光同夜明珠的光相映,照亮室內,籠罩隔案相對的兩人。

林珩和楚煜坐在屏風下,兩人面前各設一席,席上分別擺放湯羹、燉煮和炙烤的肉,以及水煮的菜蔬。

燉肉在鼎內翻滾,肉質酥爛,香氣彌漫。

鼎旁鋪開數只小碗,碗中盛放不同的醬,材料囊括飛鳥走獸乃至蟻龜,滋味以鹹為主,另有甜和酸,還有一小碗苦醬,初嘗難以下咽,卻是晉人餐桌上必不可少,從開國延續至今。

林珩和楚煜各自持筷用餐,動作不失禮儀,速度同樣不慢,可見胃口相當不錯。

今夜宮內設宴,奈何公子弦在宴前昏倒,根本沒有踏入大殿。身為主賓不能入席,宴會只能提前結束。

與宴眾人離開宮廷,楚煜被林珩留下,商議婚盟章程。

牽涉到晉、越兩國,關系到各自利益,兩人對盟約各有主張,每一條都是寸步不讓。

尤其是楚煜前次提出的商道。

“通商早有先例,商路可開。然需設關卡,兩國各自派兵駐守。邊境設哨城,征邊民建鄉邑,不足以野人填補。”

林珩吃完一碗粟飯,舀起羹湯送入口中。

他主張設置關卡,態度異常堅決,沒有任何商量余地。任憑楚煜舌燦蓮花,始終不為所動。

羹湯滋味微甜,溫熱正好入口。

林珩一勺接著一勺,一口氣吃下整碗,取過布巾拭手。

楚煜正好放下筷子,隔著木桌望過來,不見素日裏的慵懶淺笑,目光中蘊含深意,既有棋逢對手的興奮,也有少許挫敗。

餐畢,婢女快速撤下食具,送上清香的茶湯。

夜色已深,滴漏將盡,兩人仍無半分困倦,反而精神奕奕,各自重新鋪開竹簡,就未完的細節進行商討。

“商路設限,君侯不改主意?”

“不改。”林珩提筆寫下一行字,也不打算起身,卷起竹簡拋向對面,“使臣行走來去自如,有金印銅牌證明身份。商人難以辨認,如被間冒充,甚者趁機作亂,隱患甚大,貽害無窮。”

林珩所言有理有據,絕非無的放矢,更不是為反對而反對。

楚煜沉吟片刻,心知其所言在理。固然有些遺憾,卻沒有繼續堅持,劃掉之前寫下的內容,重新加上備注。

“開商路,設哨城,度量衡、賦稅等最好同用。”在楚煜提筆的間隙,林珩提出自己的要求。

“此事可。”楚煜頭也不擡,落筆如飛,完全能一心二用,參透林珩話中用意,“然不能全用晉律。”

“何意?”

“度量衡用晉,賦稅之法用越。”寫下最後一個字,楚煜從頭至尾瀏覽,確認無誤後平攤在桌面,等待墨跡幹涸。

“越律?”

“不錯。”楚煜擡頭直視林珩,瞳孔似濃墨一般,溢出幾分妖異,“越有成法,乃莊公時著成,一直沿用至今。有商律十卷,越人莫不遵守,南境多國皆用此律。”

林珩細思楚煜所言,手指敲擊桌面,快速衡量利弊。

楚煜沒有點到即止,轉而列舉出晉國的短處,言辭間沒有任何避諱,不見留有余地。

“據我所知,在君侯之前,晉未有成法。有刑條卻隱秘於民,論罪偏於氏族好惡。至君侯鑄刑鼎,晉人始知刑律。”

這番話實事求是,沒有誇張和偏頗。

“公子所言確為實情。”林珩的神情未見變化,手指停下動作,示意楚煜繼續。

“君侯雅量。”楚煜笑容可掬,贊賞發自內心,犀利言辭卻不見收斂,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刑律如此,況商乎?論戰,晉有虎狼之師,攜滅國之勢,縱橫西境威服諸國。論商,晉不及越。越商行走天下,與齊商不相伯仲,齊名於諸國。越有商律,多國奉行,齊、楚乃至上京皆有仿效。”

話至此,楚煜拾起桌上的竹簡,也不合攏卷起,而是直接捧在雙手,起身送至林珩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