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離歌別宴 (〇九)
如今只有妙真高興不起來, 的確是心甘情願的受了算計,可這“心甘”,總有份無奈在裏頭。
她把這事說給良恭聽。身邊的人從這日起,仿佛都藏著些她從不知道的心眼。白池不必說了, 花信那丫頭, 成日就盤算她的月錢賞銀,要不就是挖苦白池, 旁的事她並不怎樣理解和掛心。除了良恭無人可訴。
良恭猜到她少不得是要答應寇立夫婦, 也算是瞧出來了, 這人不但蠢, 還死要面子不肯承認, 不能說她蠢。
說到底是人家的家務, 他不好狠說, 站在那裏不開口。
妙真又瞟他一眼,“你說話呀,這會你又不說了。”
良恭又是籲氣又有點慪,“我說什麽?我那天才同你說叫你堤防著點, 你也分明是聽明白了的。一轉頭, 還不是中了別人的圈套?況且這圈套也並不怎樣高明,你難道是睜眼瞎麽?”
在妙真就是重話了,“你教訓我?我的東西,要你來管?”她不肯認賬,便借題發揮。
他只得把那口氣又往回咽, 腆著臉笑, “小的怎麽敢呢?你才是主子, 你是活祖宗,你做什麽都是對的。”
妙真這會沒力氣同他生氣, 她的力氣給鹿瑛抽走了一半,對鹿瑛和她自己都沒辦法。她把自己抱著,轉向窗看外頭的天。
碧青的天被四面屋檐裁成規規矩矩的一塊,上有灰的雲,像是燒了個小洞出來。日子就是從這小小的洞往下撕,從前的錦繡,一撕到底。
她何嘗不曉得自己蠢?心裏頭也過不去,把這毛病賴到尤老爺頭上。做爹的手散成那樣,做女兒的能好到哪裏去?
她是繼承了尤老爺這一處缺點。可本是同根生的鹿瑛,似乎並沒有繼承尤老爺愛她的那份心。這份手足情,到底在她心裏有了些如鯁在喉的意味。
他們坐在她的臥房裏,都有種一言難盡的消沉。良恭是消沉慣了的,見她安靜得異常,心裏反倒不自在,好似也陷入個異常柔軟的境地。
他走去外間將個點心碟子端進來,自己揀了一塊吃,故意把嘴砸得叭叭響,“這糕子真是不錯,你吃點?”
妙真橫過他一眼,仍將下巴墩在胳膊上,“不會寬慰人就不要說話,傻兮兮的……”
這倒說準他的缺憾了,他那張嘴花言巧語什麽都會說,唯獨不會說心裏話,只好沉默下去,在碟子裏扒點心渣滓吃。
妙真在窗戶上喃喃自語,似乎是想說服自己,“我也曉得不該遭人算計,可鹿瑛是我親妹妹。我從小就沒了娘,太太是她的親娘,卻把我抱到房裏去當親生的養著。小時候我不愛吃飯,是太太捧著碗滿屋追我。鹿瑛其實也不怎樣愛吃飯,不過太太不得空管她,只叫奶母管她。漸漸的,鹿瑛吃飯從不要人哄了。我欠她的也實在太多了,補償她一點錢,沒什麽大不了的。”
良恭再多講,就有離間的嫌疑。他不好再多嘴,只覺有點噎得慌,倒了盞茶咽點心,“既然你自己想得通,別人就沒什麽好說的。別在屋裏窩著了,我套上車,帶你外頭逛逛去?”
“我不想去,沒意思。”
這事還是有些大了,連逛也不想逛。
良恭只得另想主意開她的心。誰知他還沒開口,妙真又先開口,順帶踢了他腰眼一腳,“人都自私自利,我也是,你也是!”
“哎唷!”其實並不怎樣疼,反而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他撫著腰轉頭,故意嚷給她聽,希望她聽見能高興一點,“我又哪裏招你了?”
妙真歪著眼噘著嘴,“難道不是?你到我家來,到底是為什麽?你心知肚明!”
問得良恭一陣心虛,不端正地笑起來,又待要玩笑著糊弄過去。不想妙真順著榻爬到他面前,炯炯地盯著他眼睛,“你別扯謊,我不拆穿你罷了。”
要是他肯說是為她而來,哪怕是動她的歪念頭,妙真也能寬恕他那點霪心。
在這個時候,別管是什麽不正經的心,只要是為她這個人,都算一點安慰。
她的衣袖掃在他手背上,飄飄渺渺的,有些撩撥的意思,蹭得他手心裏一陣發熱。他不說話,起身避開了。
知道她根本只是胡猜,其實是想套出她想聽的話。可他不能說,有的話說出來就不能改,又沒有能力去擔待。
沉默中倏見花信立在窗外,“良恭,林媽媽叫你。”
他待要過去,被妙真囑咐,“你別把這事情告訴林媽媽,她一定要回去說給老爺太太聽。”
良恭點頭應著,繞廊踅入林媽媽房中。但見林媽媽在椅上坐著,臉上擺出些威嚴,難得一見的架勢。
這婦人平日總是病歪歪的樣子,今日這態度,擺明是要教訓人。他馬上端得謙卑穩重,走去行禮問安,“媽媽有什麽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