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離歌別宴 (〇十)
按說京裏派差官下來嘉興的事尤老爺也收到了些風, 他聽見那幾項莫須有的罪名實在想笑。若說以次充好,那是絕沒有的事。要說賄官,這在官商之間難道不是個心照不宣的事情?
哪個走南闖北做大買賣的在官場沒個靠山?還不是欲加之罪。怪只怪如今變故太多,他時運不濟, 仰仗的那位靠山轟然坍了台。
恰是“轟隆”一聲, 天也是說變就變。從那四面廣廈上頭匯來黑壓壓的雲,未幾便傾下一場暴雨, 雨聲仿佛些緊鑼密鼓, 擊得人發慌發悶。
曾太太急得腳底生風, 滿屋亂轉。回頭看見尤老爺委頓地坐在榻上, 心陡地也似給雨打著一般, 打得個七零八落。
她亂得沒主意, 不管有用沒用的都要問上一遍, “就沒別的法子了?再給那李大人送些銀子?他就放著咱們家不管了?他先前不是收了咱們家的錢麽?他收了錢就不能不管呀,他不能放著咱們家不管啊!”
問到最尾,她撲在尤老爺膝下,將他的膝蓋搖著, 已是淚罩滿面, “朝廷這是要我們死啊?他們要咱們死呀!”
尤老爺給她晃著,慢慢仰起臉來冷笑一聲,“治了咱們家的罪,蘇州的織造坊染坊,嘉興的十來家鋪子, 咱們家的田地銀子, 就都是他們的了。欠咱們家的那些賬, 也都能平了。真是個一勞永逸的好法子。”
曾太太愈發眼淚成行,渾身發軟地跌坐在地上。哭聲淹在雨聲裏, 分不清哪個聲音才是她發出來的。
隔了一會,她仿佛又抓住一點希望,抻起腰來,“他們不就是圖錢麽?那些賬咱們不要了,把家裏剩的銀子並妙妙的嫁妝,都給他們!讓他們拿去!”
尤老爺低下一張落拓的笑臉,“放著多的不要要這些散碎,誰會這樣傻?那賬忽然作罷,讓那幾位大人的臉往哪擱?人家是即要面子,又要錢財。何況咱們與馮大人有牽扯,捎帶手治了咱們,也就將馮大人的罪名摁死了。”
他停頓一下,收起笑臉,放低聲音,有些底氣不足,“再說,妙妙的嫁妝也動不得,那是她的後路。我已打算了,先派瞿堯先將她的嫁妝送到常州胡家,回頭再讓瞿堯由常州一徑去湖州接妙妙。妙妙從舅老爺他們家出門到安家去,也便宜。”
曾太太少見他這樣虧心表情,平日都是張彌勒佛似的笑臉。一切好像都沒指望了似的,門外墨雲慘淡,雨下得似鬧洪災。曾太太一雙眼到處看,看來看去,哪裏都望不到生機。
她在刹那絕望間,難免有些語過言失,噌地站起來,“你就知道妙妙,在你心裏就只有你的女兒!鹿瑛是不是你的女兒?我是不是你的妻?要是我們都遭殃,鹿瑛的後路又在哪裏?!”
就見尤老爺仰起臉來睇她,又緩緩避開眼睛。他那雙時時彎著笑的眼睛此刻也淌下淚來,“是我對不住你和鹿瑛。”
曾太太淚眼朦朧地斜著他,這麽些年了,他心裏擺在首位的仍是先太太與妙真,她這現時中的太太,始終是差一點才能走到他心底裏去。後繼填房,哪裏會絲毫沒點怨尤?她抖著下巴盯著他看,淚抖撒了一地。
隔了一陣,尤老爺忽然立起身來向外門上走,曾太太吸了下濕乎乎的鼻子,因問:“你上哪裏去?”
“我上李大人府上去一趟,就算把現有的銀子都給他,也要叫他想法子把你從抄家的名單上挪出去。你陪著妙妙上常州,我不信安家往後會不管你這丈母娘。就算他們不管,也還有胡家,你回胡家。”說著就走出門。
曾太太本來還有些賭氣,只把淚眼一收,頭一偏,“你只管去。”
扭頭看見他肥肥的背影果然掩在雨中,心一下又抽緊了。他駝著背,衣裳料子繃得緊緊的貼在那山堆一般的肉上,走也走得比常人艱難。
叫她到哪裏去?哪裏都不是她的家,她原是個無依無靠的下人。是遇見先太太,遇見他,才做了這些年錦衣玉食的太太。
她倏地向他跑出去,在場院中一把拉住他的手,“你別去,你別去!我要跟著你。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再管不了她們,我只跟著你,咱們是夫妻啊!”
他轉下頭來,望她一會,慢慢笑著將她擁住。
這時候忽見瞿管家提著衣擺從院外跑進來,這府裏凡不是家生的奴才前日便都遣散了,只他老人家還想著,將一把傘撐在二人頭頂,一行又往屋裏走去。
尤老爺道:“瞿管家,你年紀大了,可再經不住什麽牢獄之災,我還是去找找李大人,請他將你老人家剔出去。”
瞿管家笑著去倒了茶來,“我這把老骨頭到哪裏都是馬上就要入土的,還是叫我跟著老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