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風度雲移 (〇三)

這日晚間良恭在瞿堯屋裏會局,良恭言談裏將瞿堯好一陣恭維,說得瞿堯臉上火熱,胸中大喜,一只手提著柄白釉壺,一只連連搖撼道:

“什麽舉足輕重,不過是仗著祖父的臉面,老爺肯體恤而已。要說要緊,還是你的差事最要緊,我們大姑娘是老爺太太的掌上明珠,容不得半點差池,你只要把大姑娘照看好了,老爺那頭什麽都好說。”

說著,吃盡一杯酒,略略放下聲來,“你雖簽的五年的活契,不過我勸你,別想著走,要想著留。”

良恭卻不是安心來做下人的,見他吃得半醉,懶得扯謊敷衍,只笑著不語。

“我曉得你的意思,咱們讀書人心氣高,哪裏甘心一世與人為奴。”瞿堯了然地拍拍他的胳膊,繼而又說:“我是替你打算。將來大姑娘出閣,總要帶些人往常州去,你伺候姑娘沒什麽岔子,老爺自然叫你跟去。”

“去了還不是給人做奴才。”

“噯,那可不是一回事。我們安家那大爺將來勢必要高中,他做了官,你在他府上當差,只要得他信賴,又能書會寫,少不得在官府衙門替你謀個差事當當。你細想想,這條路不比什麽科考入仕更穩當?況且這年月,官中無人,你就是中了進士又如何?”

一語驚醒夢中人,良恭低頭思量須臾,假作無意地笑著為他篩酒,“聽著跟做夢似的。我早就沒這些打算了,想都不敢想。不過混口飯吃。”

“就是混飯吃,那做官人家的飯也比別家的飯好吃些吧?你看你這沒出息的樣子。也就咱們兄弟要好,否則我才懶得說這些後話。”

“多謝多謝!你我二人還有什麽說的呢?管鮑之情也不過如此。”良恭自斟一杯,擱下壺來提起箸兒發笑,笑間斜他一眼,“這安表少爺果真一定能做官?”

瞿堯“啪”地拍下箸兒,““十有八九的事!安大爺是個讀書的人才,自考童生起便名列前茅。去年秋天考舉人,他一定是中了,否則早就來信告訴老爺了。沒來信,一定是等著這月親自來報喜。”

“好,就當他中了舉。就一定能中進士?”

“咱們老爺是什麽人?那是生意人!他出錢助人讀書,給大姑娘揀男人,能揀個不成才的?你放心,咱們老爺看人準。老爺為什麽給大姑娘預備那些嫁妝,還不是為了等安大爺高中後,姑娘帶著這些錢過去,好打點官場。他連將來仕途鋪路的錢都給安大爺預備好了。”

“多少錢?”

瞿堯歪著一雙醉眼,笑得高深得意,仿佛有成千上萬白花花的銀子擺給他看。

那白花花的十萬銀子,卻築了尤老爺的愁。外頭人不知道,他當家的是清楚的,眼下能周轉的就這剛收回來十萬兩。蘇州織造坊那頭,朝廷已有三年的賬未結,墊進去的銀子早砸了個萬丈窟窿。

此刻若換了邱家,朝廷未必肯按數清賬,少不得有大的虧空。再則,朝廷忽然將馮大人調回北京,也難說不會牽連到他。

如今尤家已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尤老爺簡直不知道該拿手裏這十萬現銀去疏通那條路好。

曾太太不清楚外頭這些事,只道:“正好了,收回這十萬的賬,那頭李大人就要到了。看他開個什麽價,只要不是天價,咱們還有銀子去填他這個新造的洞。”

“就怕他是個無底洞。”尤老爺攏攏法氅,笑意散淡地呷茶。

隔半合,他擱下茶碗,抿抿嘴皮子,有些難啟齒地暈開笑眼,把在鋪上理衣裳的曾太太睇住,“太太,我是這麽打算你看恰不恰當啊。這十萬銀子,抽出三萬湊妙妙的嫁妝。我算了算,不過三年安閬就能狀元及第,到時候就是使銀子的時候,妙妙帶著這筆錢過去,正好趕得上。”

曾太太理衣裳的手慢慢停下來,仍是埋著眼沒看他,只把那衣裳的兔毛襟口細細撫著。

衣裳是趕在年關前請師傅裁給鹿瑛的,怕她此番回家冬衣帶不夠。雖說是入春,嘉興的天卻遲遲暖不起來。

尤老爺半晌不聞她說話,心裏也不自在,隨手揀起炕桌上的點心塞住嘴,只怕哪句話說得不好,招出夫妻間的嫌隙。

虧得曾太太宰相肚裏能撐船,自己思想半日,聽見他老鼠似的“嗑哧嗑哧”吃個不停,便把衣裳疊在手裏,走來榻前拍拍他的肚子,“快別吃了,大夫怎麽說的?吃得低頭都看不見腳了。”

其實尤老爺年輕時候不肥,身段風流,人才倜儻,也不好吃。是打妙真親娘辭世他才落下的這毛病,不吃不行,一歇下來就忍不住想,想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只能不停往肚子裏塞東西。

塞了這些年,人脹的像個球,就怕哪裏漏氣,“砰”一聲炸開,灰飛煙滅。

曾太太看著他,知道他這“心寬體胖”底下的苦。也死死記得先太太咽氣前拉著她的手說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