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風度雲移 (〇二)

千金小姐的日子清閑過頭,可以拿大把的時光去計較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妙真這一下晌都在心裏計較著,良恭的那一聲,“留神!”到底是不是在吼她?

想得抓耳撓腮也沒想出個結果。花信見她趴在窗台上發呆,拿著一包炒栗過來,盤腿坐在榻上剝了顆遞給她,“姑娘只管看著雪發什麽怔?窗戶開著,不冷麽?”

妙真收回眼,有些悻悻的,“炭燒得太旺,敞著窗戶透透氣。”

吃著栗子,想起馮二小姐的信還未看,她跑到妝台將壓的信取來拆開。信上是馮二小姐一貫的做派,離情別意都藏在些嘲諷挖苦的譏鋒裏。看得人又是生氣,又是傷感。

妙真將信箋一把拍在炕桌上,“這個人簡直慪死人!臨走也是一句好話沒有,還是那副尖酸刻薄樣。”

花信僥幸認得些字,拾起來一看,憋著一臉笑,“別惱了,她是嫉妒姑娘比她生得好,這些年了都是這樣子,一開口就要嗆姑娘兩句。橫豎如今人都走了,犯不上置氣,這一輩子多半也不會再見上了。”

一席話忽然招出妙真兩顆珠子大的眼淚,臉歪在臂彎裏,又念起馮二小姐的好來,“我也嫉妒她是官家的小姐,比我金貴。其實她人不壞,就是愛同我比來比去,有什麽意思。她這一走,我連個來往的朋友都沒有了。”

鵝毛似的雪漫卷著,天陰陰的,屋子裏也有些暗。熏籠裏有一簇黃黃的火光,在一片黯然裏燒得孤獨。妙真想起前年妹妹鹿瑛出閣的情景,府裏各處都掛了紅,眾人的臉上都是喜氣,只她覺得那些燈籠綢布紅得孤獨悲愴。

她把腦袋換了方向,望著窗外嘆息。

花信見她傷心,忙剝著甜栗子哄她,“往後安大爺中了狀元,姑娘就是狀元夫人,不就把她比下去了?”

闔家私底下說慣了“狀元夫人”這空頭銜,仿佛已是理所當然的事。妙真也聽慣了,覺得早是囊中之物,又笑著把眼淚抹了,“我是舍不得她。不知怎的,覺得身邊的人一個個的都長留不住。”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嘛。”花信遞給她一顆黃澄澄的栗子,眼朝東廂瞟一眼,“姑娘還是留心眼前吧,你沒看見白池這幾日正忙著挑揀衣裳呢。”

“挑揀衣裳做什麽?她沒衣裳穿了?”

花信怒其不爭地翻了記白眼,“我的天老爺,你怎麽只長胃口不長心眼?她是聽見安大爺不日就隨舅老爺家的車馬到咱們家來,急著選幾件花俏衣裳穿給他瞧!”

妙真掛著淚漬的臉僵了一瞬,歪著眼照花信,“你怎麽不去選兩身鮮亮衣裳?”

花信穩如泰山,面色不改,“我忙什麽?別說姑娘還未出閣,就是將來我跟著姑娘出去,也不能占了姑娘的風頭。按俗禮,咱們做丫頭的是得跟著伺候姑爺,可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丫頭就是丫頭,主子到底是主子,丫頭再得臉也越不過主子去。”

說著,酸睇一眼東廂,含酸笑道:“真把自己當個正頭新娘子看待了,都是姑娘縱的她。”

妙真跟著調眼要往東廂看,目光一睃,掃到院門外良恭不知打哪裏回來,正開門鉆進那間矮房子。

她的目光就此停在那裏,那扇門一闔攏,撼落了湘妃竹上壓的積雪。她腦子裏剛匯攏的言語又散盡,零零散散地說:

“你不要總和白池吵吵鬧鬧,你們倆在我心裏都是一樣的,我都是拿你們當自家姊妹看待。白池不過好穿戴一些,待我的心是不壞的。她也夠苦的了,親爹早跑得沒了影,親娘把她放在一邊,只顧著疼我。你想想你要是她,心裏才不是滋味呢。”

花信見她一味護著白池,懶得再多嘴,窸窸窣窣地埋頭剝栗子。

“這炒栗哪裏來的?”她問。

“啊?”花信擡起額,眼望窗外,“我下晌打發良恭上街去買的。”

妙真慢慢把腦袋枕在窗上,“你說他這個人,又不好吃,怎麽知道這麽些好吃的呢?”

“他是市井裏的人嘛,自然曉得哪裏去搜羅。”

窮街陋市,妙真一向只是經過,從未融入過。也零星聽過那些喧嚷的吆喝與吵鬧,隔著車轎的簾子,只感到煩躁與嘈雜。那烏煙瘴氣的氣氛仿佛是滾燙的,但她試著伸出一只纖弱的胳膊,卻只接到幾片冰的蟄手的雪花。

良恭是從那冰冷的世界走來的,五臟六腑不大可能熱。於是午晌立下要打他板子的誓,這會又不自覺地拋在腦後。

趕上瞿管家冒著風雪進來,在外間拍著袍子問小丫頭:“姑娘呢?”

妙真聽見聲音,才想起發的那狠心。此刻心狠變成了心虛,忙笑呵呵地迎將出去,“我在屋裏呢,瞿爺爺找我有事?”

“不是姑娘遣人去叫我來的?我還要問姑娘什麽事情呢。”

妙真不好意思地低頭笑著,“我這會倒忘了是什麽事了。瞿爺爺在屋裏坐坐,烤會火吃杯熱茶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