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亂入珠簾 (〇十)

往往緣分就是在沉默裏偃旗息鼓的。易寡婦那兩片透紅的腮逐漸褪了潮,低下頭也是半晌不講話。

這間窮得漏風的屋子突然沒有了風的流通,空氣稀薄起來,巷子裏卻是嗚咽不止。

百轉千回的心腸裏,良恭還得記掛著她的米缸,笑著打破岑寂,“我這裏還有二兩銀子,你拿去,買些好米好面給孩子吃。”

“我不要。”易寡婦立馬回聲,又覺自己態度過於堅硬,便笑著立起身來,有些送客的意思,“還是給你姑媽吧,她老人家前兩日說膝蓋有些發酸,叫她請大夫瞧瞧。夜深了,我要歇了。”

良恭手在懷中握著那錠碎銀子,要掏已沒立場再掏出來,只得抽出一只空的手朝她搖撼著,“我就走,不必送。”

她把著兩扇門,久望住良恭的背影,又是留客的意味。叵奈良恭潦倒而翩然的背影在月亮底下只是稍稍逗留了半步,就不再回頭地走了出去。

他悄聲歸至自己屋裏,一夜未闔眼。直到聽見外頭打了四更的梆子,便是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起來,預備趁早趕頭一撥去買椒鹽肉餡果子。

路過易寡婦門前,他站定了片刻,懷裏掏了二兩銀子,高高地拋進院中。那銀晃晃的弧線,仿佛一只纖弱的手在微弱的黎明裏抻了個懶腰。

那兩條胳膊收回來搭在窗台上,枕下來一張猶在夢中的臉。妙真的兩只眼睛要睜睜不開,只眯著兩條眼縫,哈欠連天地望著未墜的月亮,腦子仍是混混沌沌。

這日因要跟著曾太太到馮家坐席,她反常地起了個大早。天還未亮,白池花信均未起來,上夜的小丫頭要來替她梳妝。

她卻不要,趴在窗上把月亮傻盯著,“今天要出門,我只等白池姐來打扮我,才不要叫那馮二小姐瞧笑話。”

小丫頭子奉了盅熱茶在炕桌,抱著案盤問:“那給姑娘傳早飯吧?我去叫白池姑娘起來。”

“天還早呢,先不要叫她。早飯也別傳了,我這會沒胃口。”

妙真想著良恭大早要回府,必定帶著果子來,饞蟲一動,連早飯也不要。小丫頭便只端了碗蒸得滾燙的牛乳來,她也不吃,且等良恭。

等到月墜,天邊有了一線發白的日影,始見良恭進了院門,風程仆仆,兩手空空。妙真洗了頭,亂披著滿背烏黑的長發迎面趕出去,兇著臉在門檻內朝他攤開手,“我的果子呢?你敢是忘了?”

良恭頂著一頭汗瞅她一眼,由懷裏摸出個紙包。接到手裏,還是熱熱乎乎的。妙真向裏走著,漫不經心問:“從哪裏買來的?”

“陸橋碼頭。”

陸橋碼頭可離得遠,妙真摸著油紙包想,他一定是怕涼了,剛出鍋就揣在懷裏,所以盡管晨起露重,也捂出那滿頭汗。

炕桌上那碗牛乳早放涼了,妙真欠著身子喊他,“你進來,主子我要犒賞你。”

良恭走進屋,迎著幾面亮堂堂的燭火,妙真才看清他的臉色有些委頓與黯淡。她心下一驚,以為他是病了,細細窺兩眼,又不像。

她使壞的念頭沉沒下去,好好的把牛乳向前推去,“你把這個吃了,涼的。”

良恭看著她亮鋥鋥的眼珠子,想到夜間易寡婦眼裏的火光,臉上的笑便有幾分淒冷,“無功不受祿,小的不敢要大姑娘的賞。何況進府時撞見老爺,果子叫他拿去了幾個。”

尤老爺貪吃,撞見了自然就脫不了手。妙真把紙包打開,見還有三個,滿足地笑彎了眼,“我吃一個就夠了,牛乳也吃不下,放冷了腥氣就重,我更不愛吃。”

良恭最恨這些招貓逗狗的賞賜,什麽賞都不如銀錢實在,又推,“姑娘賞給他們吃。”

兩回下來,妙真難免生氣,迎著目光瞪他一眼,“叫你吃就吃,哪有這麽些廢話?”她把腳輕跺了兩下,榻下的踏板“篤篤”響得很悶,“就坐在這裏吃。”

良恭全無胃口,已有些不耐煩,但也怕獨自回到那間憋悶的屋子裏會不由得想東想西,只得轉背坐下,端起牛乳一飲而盡。

妙真見他吃酒似的豪飲,在後頭“嗤”地笑一聲,“沒吃過好東西?這樣心急,哪裏吃得出滋味。”

他沒搭話,背影近在眼前,顯得遼闊寂寞。妙真望著他的後腦勺,越看越想起柴房裏來討飯的那只大狼狗。而裙下卻是一只喪家犬。

她慢慢笑不出來了,從他肩頭遞了個果子下去,“一會我要跟著老爺太太出門去吃席,你可沒空再吃早飯了。快吃了去給我吩咐軟轎。”

良恭扭頭看她,她向下躬著一點腰,長發落了幾縷在他肩上。在幽幽暗暗的天色中,她白皙的皮膚格外顯眼,溫柔得像遺落在人間的月神。

他接下那果子,指尖觸摸到的溫度,是他這淒冷一夜唯一的撫慰。

兩個人背著日出,沉默地在榻上榻下吃著早飯,滿室都是“嗑哧嗑哧”酥酥脆脆的聲音。妙真也不知什麽緣故,覺得這聲音慢慢地在像咬斷了些什麽。但口齒的余味,是長長的蔓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