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亂入珠簾 (十一)

花廳裏有人在唱曲,弦調伴著太太們的談笑聲與外頭姑娘們的嬉鬧聲,合成一片藕折長絲,嬌蟬秋夢。

良恭侯在半身高的假山後頭,拾起片枯脆黃葉,心想著昨夜,指端慢慢碾碎了葉。為什麽發呆也不知道,橫豎心下是有些空蕩蕩的。

未幾,那空蕩蕩的心裏卻擠進來些吵嚷聲。扭頭去瞧,姑娘們不知何時竟鬧了起來。

那馮二小姐給另兩家的小姐拉著,半個身子仍像前掙,掙出條胳膊,急眉赤眼地朝妙真指過去,“我又沒請你打!誰叫你自己好出風頭,非要站得這樣高。又不是摔斷了腿腳,不過蹭破了點皮,也值得你們嚎喪似的嚷起來?就你金貴!”

對面妙真也給幾位小姐攔著,人卻像頭犟牛,將披帛搭在肩上,氣得臉皮紫漲,“摔就摔了,我何曾埋怨什麽了?怎麽就招出你這些話?你早就看我不慣,尋著由頭來與我吵架!”

馮二小姐比妙真矮了半個頭,一張豐腴的圓臉,五官和軟,就顯得氣焰不足。

於是跳著腳,拔高了嗓子,“你是沒說,專會支使丫頭說!什麽叫‘這秋千架打磨得不細’,這不是在埋怨我?噢,我是皮糙肉厚的,打了半個來月了也沒蹭破一點。你細皮嫩肉,才挨著一點邊就破了皮。你以為你是誰,還真當自己是楊貴妃呢!不過是個買賣人家的女兒嘛!”

這話可是戳準了妙真的心肺管子,她哪裏都自認比這馮二小姐強,唯獨身份不如人家尊貴。一下怒從膽邊生,撕破臉罵將回去,“你是多大的官家小姐,你了不得!你了不得怎麽還是沒能與南京的陳大人家結親?!”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馮二小姐怒從中起,不依不饒,兩人愈發吵得不可開交。兩邊眾人極力勸和,姑娘們七嘴八舌的亂作一鍋。

良恭遠遠地聽了一會才知始末,原是妙真方才從秋千架下來時被木板子上的毛刺蹭破了手,花信嘀咕了兩句,給馮二小姐聽見,只當是埋怨她的秋千架紮得不好,所以鬧起來。

姑娘們的事情他本不好上前,誰知背剛倚回山壁,就聽見嚷,“你敢打人!”

回首再看時,妙真與馮二小姐已扭打在一處,又是扯頭發又是撓臉的,哪裏還有閨閣小姐的端莊靜雅。

眼下不管也不行,他忙走上前去招呼花信白池二人,“快將姑娘拉開!”

幾家小姐回過神來,也忙叫馮家丫頭將馮二小姐拽開。

好容易分開二人,不想那馮二小姐因在手上吃了虧,屈辱不甘,又掙脫人撲將上來。良恭轉身去攔,又不敢觸碰,須臾間臉上硬是給她兩寸長的指甲抓破幾道。

眼見血涓涓往外冒,馮二小姐自己也嚇得怔了。廳內幾位太太聞訊出來,聽見始末,紛紛將自家的姑娘拉到一邊叱責。

曾太太見妙真髻亸釵斜,倒不見傷,只得沒奈何地連嗔帶怨,“你和這馮家二姑娘到底是怎麽的,好的時候好得跟一家門姊妹似的,偏又要時不時的吵鬧!多少年了,眼見都大了,怎麽還是如此?當著這些人打架,你還要不要臉面?往後人家議論,說咱們大姑娘是個潑婦,我看你聽著好不好意思。”

說著吩咐兩個丫頭,“你們先與姑娘回家去,在屋裏思過,哪裏都不許再跑!等我回家再罰你們。”

言訖扭頭要呵斥良恭,卻冷不丁給他臉上的血痕嚇一跳。倒不好訓斥了,轉說:“皮外傷不要緊,回去到總管房裏領些藥搽搽就好了。”

回去時毒日罩頂,街上熙熙攘攘的。妙真打贏了馮二小姐,心下非但不再慪氣,反有些揚眉吐氣的意思。

她把發鬢隨意掠幾下,迫不及待撩開簾子問花信:“你看見馮二姑娘哭了麽?”

花信簡直慪得發笑,“哭是哭了,不過不是給你打哭的,是看見良恭臉上的傷給嚇哭的。”

妙真大驚,“良恭也挨打了?什麽時候的事?”

“就拉開姑娘那陣,馮二小姐撲上來還要打,是他替姑娘挨了幾下,否則花了臉的就是姑娘了。”

妙真眼往前頭尋,沒看見良恭,丟下簾子又撩開另一邊。良恭果然走在轎旁,臉上的血早被太陽曬成了幾條暗紅的痂。

他皮膚略白,上頭斷紋交錯,亂影縱橫,在烈日照射下,整張臉幾如一片碎了的玉又拼湊起來。可再拼不出原來的表情,成了張面具,淩亂得麻木。

他有心事,妙真知道,卻猜不透。越是猜不透的越是好奇,她索性趴在小小的窗口,眼不好直勾勾盯著個男人,就把目光投射到起起落落的石板路上。

地上的石板被年月洗得光滑潤澤,盯得久了,眼一花,便將這路看成一條流不盡的長河。人群是這河的浪潮,她在南來北往的浪潮裏猜想他。

漸漸人潮中有人側目回首,嘁嘁議論。白池耳力好,側眼看見她嵌在小窗上的臉,忙勸,“快把簾子放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