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亂入珠簾 (〇九)

卻說良家這頭,良恭往街上買了酒菜來,交給易寡婦與良姑媽,加上個嚴癩頭,幾個孤家寡人也會了一個團圓席面。

飯畢各自家去,場面一度冷清,只一輪皎潔的月亮懸在院墻上頭。良恭站在墻下,聽著鄰居們茶余飯後的閑話,都是殘碎淩亂的,怎麽拼也拼不成話中人一段合滿的人生。

良姑媽收拾了屋子,不忙歇下,掌上燈將良恭叫進正屋裏說話,起頭問了些他在尤家的境況。良恭撩著一件藍灰的直身在椅上笑著坐下,“都好,大戶人家倒不為難下人,姑媽不要為我擔憂。”

孤燈不明,良姑媽順著針腳把新做的棉被理一理,接著一針一線地縫,“倒是聽說這尤家老爺是位善人,可在人屋檐下,哪有個不低頭?我曉得你,從小就有些心高氣傲,要不是為那五兩銀子,哪能甘心與人為奴?”

“這還不是沒有辦法的事。”

姑媽扭頭睇他一眼,“怎麽沒辦法?你手上又不是沒有你爹的手藝,要我說,攢點銀錢尋個鋪面,也做那賣傘的小生意。過二三年,手上有了十幾二十兩銀子,請個媒人討房媳婦,就算我對你爹娘有個交代了。”

每逢說到做傘的買賣,良恭就悶聲不語。當下也是一樣,良姑媽曉得,無非是因為他父母的原因。

他爹早年因手藝好,生意也比別家好,便有那財大氣粗的同行請他去做傘骨,他不答應,自然得罪人。興許還有另一個緣故,他娘生得太好,招人得過分。

總之那一年也不知是買賣還是女人的事,惹了幾個地痞流氓將他爹一頓好打,捱了幾日到底沒捱過去。

他爹一死,就有官貴尋上門來糾纏他娘,她娘兩手空空跑遍各大衙門,終是有冤無處訴,也吊死了。

他爹臨終前對他說過一句,“男兒在世,無權就要有錢。”

良恭因記著這話,雖有手藝,也不願再做那不見天日的小營生。

姑媽在這頭勸他不動,只得狠命勸那頭,“俗話說成家立業,做買賣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慢慢打算。你的終身大事,倒不好再拖了。”

良恭依舊悶不吭聲,把一只茶盅握在手裏。姑媽瞟一眼他的臉色,繼而又道:“說起來都是我耽誤你,你要是一個人,憑你的人才,未必不好說親事。或是親生爹娘也就罷了,偏是個不中用的姑媽,又常病……”

話未講完,良恭便插嘴打斷,“您別這樣講。”

姑媽把底下妄自菲薄的話咽了回去,轉頭說到易寡婦身上,“我冷眼看了這一年,覺得那易寡婦不錯。雖是個寡婦家,拖著個兒子,人也勤快,是個過日子的人。況且又都是鄰居,知根知底的。等她出了孝,我請個媒人去向她說。你的意思呢?”

良恭只覺心內空空,沒什麽特別的意思。易寡婦雖是個寡婦,可相貌出挑,人又當得家,一向不缺說媒的人。不過因為孝期,暫且沒個準話回給那些人。

自然了,對良恭她也一向沒準話。良恭也從沒話問她。兩個人十分默契地在此事上緘默著。要不是今夜姑媽問起,良恭是從不往這頭去想的。

就想也是空想。他舉頭望著窗外的月亮,覺得那是個宏願,他只是宏願底下微妙的螻蟻。他雖眼望著,卻從來不覺得那能觸摸得到。

風細如夜長,良恭在正屋裏坐了片刻出來,剛推開東廂的門,就聽見墻那頭有布谷鳥叫了兩聲。大半夜的哪來的鳥叫,這是他與易寡婦早前說定的暗號。

悄聲推開隔壁的院門,看見正屋裏沒熄燈,一線明明滅滅的光亮由半掩的門縫裏透出來,易寡婦正把孩子抱在懷裏拍著。

睇見良恭進來,便將孩子放到屋那頭的小床上,拽著人走到罩屏裏,放下簾子,扭頭笑問:“你明日幾時走?”

良恭笑著打量她兩眼,察覺她下晌那張煙熏火燎的臉此刻已換了新顏色,兩腮透紅,翠黛含煙,顯然是回來添了妝的緣故。為什麽如此鄭重?他這點自信還有,曉得是為了他。

他的腿仿佛盛情難承,歪歪斜斜地欹在窗前,不端正地玩笑,“怎麽,這會就有些舍不得了?”

“呸!”易寡婦輕啐一口,款款走到他跟前來,幾回白眼間,笑意變得溫柔,“我幾時走,我好提早給你做幾個月團餅。別看那尤家吃得喝的都不愁,可這些大戶人家的月團餅,不過是外頭買來應景的,未必有我做的可口。”

良恭迎面攬住她的腰,“多謝惦記,我明日走得早,就不勞你費神了。”

易寡婦暗暗不高興起來,他這人就是不愛承人家的情,生怕欠了人的。可他們有這一段,到底別旁人要親近一些,受了他諸多照拂,這點好他也不肯受,儼然有些拒人千裏的意思。

她推著他的胸膛,由他懷裏退出來,到對面墻下剪燈花,“你不要正好,我還懶得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