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亂入珠簾 (〇八)

酥酥脆脆黃澄澄的椒鹽果子打鍋裏撈出來,瀝了片刻油,用桐油紙包好,麻繩栓著,交到客官手上。

良恭擰起來嗅了嗅,肉香混著椒鹽香,連他這個素來不好吃的人也吞咽一下,想必味道很好。因問店家,“你們都是幾時開門?”

店家道:“唷,那可早了,天不亮就得取下門板迎客。我們這條街好些鋪子,又近著碼頭,都是天不亮就卸貨上貨,那些下苦力的人起得早。”

這條街離尤府與良家皆遠,良恭是特地打聽到這裏來的,都說他們家的椒鹽肉餡果子好吃。他於吃上不大精通,也不講究,願意聽人的話。

再又細問店到底幾時開門,店家在油煙裏瞅著他笑,“卯時初刻。相公不必急,我這裏開門到下晌呢,只要日頭沒下去,你來都買得著。”

良恭噙著一絲狡猾笑意垂眼看他的油鍋,“我是知道的,你們這一鍋都是油翻來覆去炸,炸一日也不算完,次日接著炸。明日你換一鍋新油,我頭一個來,出鍋先給我,我多給你錢。”

店家聽他如此講究,少不得打量他的穿著。看他不過穿一件平常的粗麻衣裳,便不吱聲。

誰知“嘩啦啦”,他丟下十幾個銅板在案上,“賞錢先給你,務必換油。”說著揚長去了。

至午晌歸家,日頭正毒,鳳凰裏闐咽著撕心裂肺的蟬鳴。分明是一眼望到頭的巷弄,這蟬聲卻像被久困在這裏,有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苦悶。

闊別多日,這鳳凰裏還是舊模樣,幾戶人家的院墻連著院墻,墻是矮的,可以看得見墻內殘舊的屋舍與一段段破敗的人生。

他在這裏長大,滿心要做頭一只金鳳凰。可是此刻,他心裏匆遽想起尤府各處的亭台樓閣,對這條陋巷,感到一種無力的酸楚。

低著頭走到家門口,就聽見他姑媽在院裏一聲接一聲地向人嘆著,“我們良恭好端端的怎麽去給人家府上做下人?他是個心高的人,哪裏受得了主子打罵?他受不得那個氣呀!他讀過書,受不得那個氣的呀!我情願他學了他爹做傘的手藝,也弄點小買賣,也不想他去受人家的氣!”

院內有個女人搭腔:“您老人家硬是多思多慮,他又不是孩子了,這麽個大男人,哪裏不去受點氣?就是當官的,頂頭也有比他還大的官壓著呢。您老人家隨他去,他能掙著銀子回來,就是他成材了不是?”

是易寡婦,因遵了良恭早前的囑咐,每日到這頭來瞧瞧。這日良姑媽留客,她領著兒子在這頭吃午飯。

她兒子機靈,鼻子四處嗅嗅,扯了下她的袖管子,“娘,有肉果子吃。”

“小鬼頭,哪裏來的肉果子?”

易寡婦正翻眼皮,扭頭就望見良恭推門進來。她心裏彈動一下,好像一些相思之意有了著落。笑就不免帶著點久違的溫柔,迎上前去,“唷,你今日怎麽想著回來了?”

良恭將果子遞過去,叫他們打開吃,笑說:“眼看中秋,東家許了假放我回來歇一日。”

她笑嘻嘻地接了擱在那張掉漆的桌案上,轉去井前打了半盆水給他洗臉。良恭洗過臉坐到飯桌上,見那孩子抱著個果子吃得滿臉油,便摸摸他的腦袋,“好吃麽?”

那孩子點頭不叠,易寡婦順勢將面巾拿來給他揩了一把臉,扭頭笑嗔了良恭一眼,“就還只你想著他,他老子活著的時候都不見得給他買這些東西吃。”

良恭笑而無話,她又忙丟下面巾,往廚房裏新盛了碗白登登的飯來。良姑媽在桌前用一對模糊的眼睛看著,時下心念轉動。

用罷午飯,嚴癩頭不知哪裏聽見良恭歸家,也忙趕來打聽消息。良恭闔上東廂的門,怕他姑媽在隔壁沒睡著,眼睛不好的人耳朵最靈,他將聲音放得低低的,卻字節沉穩,“歷大官人那頭有沒有限咱們日子?”

嚴癩頭捏著袖口把頭上的汗揩兩回,呷著冷茶道:“那倒沒有。聽於三說,他早回京城去了,走時撂下的定錢,說事成後把人送上京去,他自然結下剩的銀子。像這樣的貴公子,想必不把那一百兩的定錢放在心裏,只是咱們想要底下的錢,就得抓緊了辦。”

見良恭坐在窗下若有所思,因問道:“怎麽,是有什麽難處?”

良恭扣著眉遙頭,“不好說。外頭都說尤家如今是空架子了,可我看他們家發放月錢,是一天都不耽誤。要說氣數將盡,恐怕還有些日子。”

“你上回不是說,咱們的府台大人任期將至,他一走,尤家不就難辦了麽?”

“我那也是聽說。”良恭睇他一眼,把腦袋欹到窗台上去,歪著嘴笑,“官場上的事情我哪裏能知道篤定的消息,也是聽人家議論。倘或府台大人還是在這裏連任,那日子可就有得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