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刑獄
聽雪這次是親眼見著駙馬把殿下從書房抱回主殿的。
駙馬和殿下二人閉門在書房裏頭都快一個時辰了, 直至方才,宮中使臣前來傳信,陛下宣詔駙馬入禁。
殿下這才被送回主殿。
可殿下方才的一路是蜷在駙馬懷裏, 被籠罩在他那件玄色鬥篷之下。
眼下又一個人掩起帳子臥在榻中,聽雪甚至還沒能親自見她一面。小女官仍是對裴氏子氣怒交加,卻終於懂得安靜地侍候在殿下身側。
直至半晌後,金絲帳沿終於探出一只雪白的腕子, 輕輕垂在榻沿, 是長公主發令:
“聽雪, 替本宮傳信, 詔李釋之過府一敘。”
李釋之四年前以傳臚入仕, 而後授官踐職於秘書省,除從六品上職。
這位亦是從前在誦詩夜宴上受過長公主貲財的南派士子, 一直以來也對殿下心懷仰慕, 及至入官, 更是三天兩頭遞來拜帖。
聽雪一時怔住, 只覺殿下今日聲線格外地嬌軟。
幾乎能掐出水的一把柔嗓裏含了些難言的媚意。
單是聽聽便要叫人丟了魂魄。
她心下酥麻片刻, 雖不知殿下為何出了這般旨意, 但還是聽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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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金烏西墜, 裴時行終於自宮中打道回府。
相國寺身為皇家寺廟,臨梁河坐落於皇城之南, 寺前開萬姓交易之市, 飲食茶果、屏帷簟席、弓箭鞍轡。
凡有所需,咄嗟即可得。
今次逢寺開齋會,更是人煙浩穰, 摩肩接踵。
他著急回府同妻兒團聚,無意自此穿行, 欲要打馬改道,只在出了皇城過南門街時,裴時行偶然於馬上掃視到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正馭轡而過。
端坐於鞍馬上的男人微微緊了緊手中韁繩。
以他的過人記憶,這位似乎是與他同年的三甲傳臚中的李郎。
只是河東世家素為北學,李釋之其人高潔孤清,他素來也同此人交往不深。
裴時行下意識將目光落在此人行來之處。
與長公主府乃是同向同道。
心思縝密的男人垂眸片刻,勾了個笑意,復又打馬馭轡,自這一爿繁華走過。
長公主昨夜受驚一場,早間同裴時行入了趟宮,歸途沒能歇息片刻,便又於門廬之中接待了沈夷白。
及至後來又陪著裴時行在書房裏十分無狀地鬧了一場,終於得以獨自歇息片刻。
但她方才一個人咬著被衾顫顫抖了許久才緩過來些,待面上紅霞褪去,話音也恢復正常,便又撐身而起。
更衣描眉,嚴妝粉黛,高高挽起堆雲鬢發,重現往日的威嚴華麗姿態。
趁著裴時行不在,復又接見了李釋之一場。
及至此刻,多辛多勞的長公主終於憶起自己的妊婦身份,待飧食過後,她著令院中侍人搬置了一張芙蓉榻到窗下,鋪以玉簟。
手上也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風,獨臥檐下,觀天際璀璨霞光。
青橙橘黃,濃淡不一,恰如九天神女拋出的一匹殘錦。
小兒在這個時辰裏素來很是活潑,一雙小腳輕輕踹踢在母親腹上,待她撫上去,便又遊魚似的躲開來。
仿佛在同她遊戲。
母子二人難得有這般閑適時刻,一同共賞煙光暮紫的千山艷霞,望飛鳥在昏天變換陣形,而後偕歸層林。
卻不料這般的好辰光,亦少不得那個煞風景的阿耶要來作亂。
“殿下,這是臣為您尋來的壺器,即日起,您每日練習投壺,前十日日擲百射即可。
“而後就要逐漸累加以連中、貫耳、全壺等諸多等第,合格才行。”
長公主原本半臥在芙蓉玉簟上,神安氣閑;此刻聞言撐身而起,目色驚疑不定。
唯有蹙眉望向自己面前的錦衣男子,額角突突。
“你這是何意?”
他不過離府幾個時辰,這又是自哪處尋了刺激,搭錯了哪根筋角?
裴時行卻面色認真,並沒有同她頑笑的意思。
自昨夜於興慶殿的朝拜夜宴上得知她遇險,再到自己提前離席親自尋到她的那段時間裏,裴時行只覺自己渾身的血脈都被僵凍凝固起來。
他滿心都是鼓噪著欲從嗓子眼兒跳出的噬人恐懼。
頭腦在尖銳生鳴,令他聽不清任何聲音。
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同皇帝請的罪,怎樣同使臣道的別,一路上又是以怎樣的表情面對著眾人。
那種握韁蹬鞍欲要上馬,卻因手腳都在顫抖而無力繼續的情形,裴時行此生不願再經歷第二回 。
他已然走在這條道上,不必回頭,元承晚也已然注定要與他同道。
此途風雪漫卷,霜刀如割,甚至不時還會有心機叵測之賊子自暗處射來的冷箭難防。
裴時行曾以為自己可以完全將她遮覆於羽翼之下,但經了昨夜之事,方知自己當真只是肉體凡胎,向前的想法又是多麽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