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口渴
崇仁坊街南榆林巷中往百尺, 有一處三進宅院。其間飛橋闌檻,明暗相通。
此地多豪左富商聚集,故而這宅院自外表看來並不算得打眼。
宅中主人居處, 青竹翠簇,極盡清幽雅意。室中設一案,上有抄錄至半的《黃庭經》,字跡飛白俊逸, 不難看出主人的隨和拔俗。
可此刻跪在內堂的人卻似乎頗為畏懼這位信道奉善的主人。
眼下已密密出了渾身冷汗, 穿堂夏風吹過, 如黏涼的蟒蛇遊鱗過背, 令他更加克制不住地戰栗。
若長公主得以親自一觀, 便能自那雙眼看出,此人正是昨夜提刀同她有過對視的異族男子。
可此刻再望, 這人分明是骨相平緩的中原人長相, 哪裏是什麽宣闐刺客。
面容平凡的男子獨跪兩個時辰, 方等得沈夷白歸來。
來人眼含冰霜, 大步自他身旁掠過時, 青紗道袍裾角直直打過這男子的面頰, 痛意刮過臉側, 他卻絲毫不敢閃避:
“郎主,屬下昨夜失手, 請郎主賜罪。”
沈夷白鳳眼微彎, 回身露了個風骨蘊藉的淡笑:
“爾等若當真知罪,何不如死了幹凈?”
那男子被這狀若調笑的話語激的懼意更甚。連連叩首謝罪道:“屬下知罪,求郎主饒命。”
沈夷白面上笑意更大, 閉眸聽了半晌方才覺得無趣,閑閑擡手止了。
復道:“這次便罷, 且先記上。我問你,你們昨夜可有露出什麽端倪?”
下首的男子憶及自己同長公主的對視,垂眸平聲道:“未曾露出端倪。”
“那死了的那幾個呢?”
“已經劃了臉,扔到渠溝中去了。”如今正是炎夏,待官府的人找來,那些屍首莫說面貌,恐怕早已辨不出人形了。
“甚好。”
“崔慎將汝等如何安置?”
“皆分散於崔郎君舊時行商,交結的友人商隊裏,共十余家。”
戰戰兢兢的男子屏息待了片刻,未再聽得指令,他正欲悄聲告退,忽又憶及某事。
請示道:“那名懷妊的婦人,眼下該如何處置?”
談及此事,沈夷白面色更寒一分,掀唇諷笑道:
“如何處置?無用的牛馬罷了。”
那屬下聽懂了他的話意,背脊上如同被毒蛇跗骨的懼意更甚一分。
沈夷白卻絲毫不覺自己的殘忍刻毒。
那妊婦本就是尋來扮作晚晚屍首的替身罷了,在沈夷白的計劃裏,昨夜事發,長公主將會不幸身殞亂局之中。
至此世間再無元承晚這個人。
有的只會是數日後才能被發現的,一具辨不清面目的妊婦屍首。
屆時她存世的所有痕跡都將被抹去,晚晚只會是寄附於他一人掌中的小雀兒。
金屋為籠紗作衣,他要在她皙白赤足之上纏以金鏈,日日寵而愛之,只為他一人胤嗣綿延。
可惜又生了些波折,倒是不甚順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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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承晚自送別過沈夷白,便徑直去尋了裴時行。
那男人極有骨氣地依她所言,甫一回府便獨自閉門在書房。
待她自侍人口中問得駙馬下落時,裴時行書案上已堆起了一摞小山似的籍冊。
書房格心隔扇門吱呀一響,裴時行頭也未擡,卻一早便自熟悉的腳步聲中分辨出來人。
懷妊多辛勞,她如今的蛩音又沉了些許。
他眼風不動,俊面繃的肅嚴:
“殿下鳳駕來此所為何事,臣尚有滿室案牘要理,恕臣無法伴駕陪侍。”
元承晚輕挑娥眉,無聲失笑。
同裴時行小兒相處久了,長公主也算摸清了他的壞脾性。
此人時而沉穩睿智,不止腹中這小兒,便是連她的師長也當得。
時而卻如眼下一般吊出一張冷面,狀若拒人千裏之外;細瞧上去,這男人連眨動飛快的眼睫處,也落滿了“快來哄我”的乞求。
可他似乎也是十分好哄的。
長公主立在原地,端凝他片刻過後,紅唇勾出明艷笑意,緩自踱步上前。
裴時行筆頭一頓。
下一瞬復又繼續在書紙上劃出沙沙聲響,是這晴照方好的室間唯一聲響。
“裴時行。”
幾息過後,終於多了一道聲音自他側畔傳來,嬌柔甜脆,話音是一貫的命令口吻。
他抿緊薄唇,不應。
“含光?”元承晚呶呶嫣紅朱唇,語氣放得酥柔,卻又帶了挑弄意味。
一襲家常月色長袍的男子終於被這話裏的鉤子勾出了動作。
卻只是攬袖自案上另取了一摞公文。
長公主此刻極為好性兒,復又悠容上前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