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第2/6頁)

“我常常在想,不管怎樣,我比他們幸運。一是活得好好的;二是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不被人逼,也不逼人。”

“希望這次不落空。”陶無忌道。

苗徹不語,半晌,嘆口氣:“——去吧。”

趙輝開會時收到苗徹的短信:“晚上有時間嗎?”心頭一震,擡頭,瞥見苗徹在圓桌對面托腮看手機。沉吟片刻,回過去:“我讓司機先走。坐你的車。”

“我也不開車。自己叫出租車。”

苗徹把飯店地址發給趙輝。下班後,他先過去。坐了一會兒,趙輝也到了。點菜。苗徹拿出一瓶茅台:“我自己買的,沒杭州老王那瓶好。他的是年份酒,我的是大眾版。”趙輝知道這是罵人,脫掉外套坐下:“酒你的,飯我請。”苗徹把酒打開,兩人杯子裏都倒上。“雖然沒你有錢,但一頓飯還請得起。”菜單遞給趙輝,“你點。”

本邦菜館,改良得更為精致。道地的味道不變,更多了些舶來的趣意,融合得不錯。環境也優雅。人均五百以上的餐廳,苗徹在點評網上查了一圈,特地挑了這家。以往兩人吃飯,都是平價的小館子,今天是有些鄭重了。悲壯的意味在那刻便存下了。面對面吃飯喝酒,以後怕是再也不能了。場景一旦被定格,像照片那樣,便只剩下回憶了。苗徹心裏難受至極,許多話呼之欲出,又不知該怎麽說。那瞬竟有些任性,想,又怎麽了?別說不信他殺人,就算真殺了,又怎樣?便是喪盡天良壞事做盡,負了天下人又怎麽了?趙輝依然是他的朋友、他的知己,二三十年無話不說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親得不能再親。誰若是背後罵他,自己一記大頭耳光掄過去,換了你試試,看能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些!天底下也只有一個趙輝,才能做到這種地步。風涼話誰不會說?仁義道德誰不會搬幾句?不輪到自己頭上,說再多也就是一個字:屁!兩個字:放屁!!三個字:放臭屁!!!——苗徹一仰脖子,將酒喝幹,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腦子搭錯了,請你喝酒——”低下頭,佯裝去整理衣角。鼻角抽動,他索性拿紙巾狠狠地擤了一記,腦漿擤出來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秋天幹燥,老鼻炎又發作了。”他連著擤了幾記,鼻尖紅得像被人打過一拳。越擤越多,止也止不住,連帶著眼圈也紅了。眼淚鼻涕一團。他胡亂擦拭,做出很爽的樣子,叫服務員:“紙巾還有嗎?”

趙輝朝他看了一會兒,緩緩舉杯,也把酒幹了:“喝酒沒什麽,不是朋友也能喝。”

“肯定不是朋友。”苗徹又將酒一飲而盡,說得斬釘截鐵。

飯店在新天地旁邊。兩人吃完出來,苗徹忽然提議在附近走走:“吃得太多,不消化。”兩人便沿著黃陂南路到自忠路,再是馬當路,最後繞回淮海路。手插口袋,各自默默走著。一圈繞完,苗徹說,再繞一圈。趙輝同意了。最後一共繞了五圈,花了近兩個小時。誰也不說停,腳後跟似裝了彈簧,也不吭聲,一路往前。談戀愛時才有的勁頭。好不容易刹了車,到底有些晚了。兩人原地停頓了幾秒。苗徹問他:“怎麽回去?”趙輝說:“坐地鐵。”苗徹嗯了一聲:“我也是。你10號線直接到,我再換2號線。”

“不是一個方向。”趙輝道。

“誰跟你一個方向?”苗徹忽覺得這話有些別樣的意味。

在地鐵站裏道了別。苗徹回頭看趙輝,等在相反方向候車,背對著自己。兩輛地鐵差不多時間進站。苗徹上了車,再瞥一眼趙輝。隔著二十米,門在那刻相繼關上,一張臉瞬間便看不分明。地鐵緩緩啟動。那情形又有些滑稽,像兩只被關在籠子裏的動物,各自滑了開去。苗徹轉過身,整個人撐在扶手上,眼淚終於落了下來。與此同時,一種巨大的失落感悄無聲息地襲來,無數情緒倏地聚集,擔心、悲憤、懷疑、惋惜……瞥見旁邊人詫異的目光。他拿出手機,點開一張照片,給趙輝發了過去。

趙輝看那照片,是他與苗徹的合影。依稀是去年這時候,兩人突發奇想,在S行大樓下站定,讓人拍了一張,“認識了幾十年,好好的合影也沒一張”。當時趙輝還笑:“要拍就在單位樓下拍,要的就是這效果。可以當工作照用的。”照片上,兩人互搭肩膀,笑得燦爛無比。苗徹這馬大哈,竟一直沒把照片發給趙輝,直至今日才想起來。趙輝盯著照片看了足足有三分鐘,把手機放回口袋。

接下去的事,說突然,又不突然。趙輝想象過無數次,被說穿那刻會是什麽情形,哪樁案子,被哪個人,又是在怎樣的情形下,漏洞在哪裏,關竅在哪裏,可以怎麽補救,等等。唯獨這樁是有些意外了。國勝基金買下顯龍集團的股權,他竟完全不知情。吳顯龍那邊,因是國勝基金在操作,也沒有過多去打聽,及至事情敗露了才過來。“阿弟,我害了你。”吳顯龍嘶啞著聲音,眼珠像得了甲亢那樣朝外彈出,臉上的肉陷下去,只一張皮吊著,頭發花白稀疏,臉色倒是紅得出奇,斑斑點點凸起,浮在面兒上一層。這模樣竟有些可怖了。他翻來覆去地說對不起,到後來完全是自言自語,像老式的錄音機,倒帶,播放,再倒帶,再播放。他說:“阿弟你不要急,我來想辦法。”又道,“沒有過不去的河,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