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7頁)

“那你呢,想當例外?”薛致遠問。

“還是那句——我想學老師。”趙輝一字一句地道。

薛致遠笑笑,有些嘲弄地說:“學老師什麽?偽君子?說一套做一套?那恭喜你,學得不錯,青出於藍勝於藍。”

趙輝朝他看。

“一會兒君子一會兒小人,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我不曉得原來做人可以這麽收放自如,黑白通吃。你覺得這是有原則嗎?抱歉,在我看來,這叫耍流氓,非常無聊,而且可恥。”薛致遠說著,看向趙輝,又笑笑,“——老趙你覺得呢?”

趙輝握住茶杯,有種沖動,想要兜頭潑他一臉。忍住了。這人就是來討打的。倘或一個沒忍住,真動了手,自己這頭是主場,不用等到下班,便會傳遍整個分行,比寫一百封舉報信還有效果。薛致遠是什麽人?與他又是什麽關系?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那樁case,面兒上是壓下去了,眾人心裏俱是存著疑呢,無風還要起個三尺浪,更何況眼下這情形,時間地點人物俱全,活脫兒一場獨幕話劇。老薛是盼著自己按捺不住,最好是來個全武行,反倒把那事坐實了,面兒上難看不說,更重要的是——弄尷尬了,回頭就真難了。

“天底下的事,各人各看。自己怎樣,看別人便也怎樣。萬相俱由心生。流氓眼裏望出去,哪裏有不齷齪的?自然人人都是流氓了。”趙輝微笑一下,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臨走前,薛致遠到底是放了大招,不緊不慢道:

“蕊蕊在美國還好吧?聽說一切順利,只剩最後一搏了。緊要關頭,好就好,倘若出什麽狀況,前面的功夫統統白做,老趙你一口血只怕要吐出來。”

“出去!”趙輝沉聲道。

下了班,趙輝徑直去找吳顯龍。吳顯龍瞥見他的臉色,便曉得這兄弟是有些慌了,語速也比往日快了三分,亂了方寸了。一通交代完,趙輝急急地問他:“阿哥你說,怎麽辦?”又道,“他就是讓人把我打殘廢了,我也不怕。但是蕊蕊不一樣——”吳顯龍嘆道:“他曉得你的軟肋在哪裏。”趙輝有些激動:“他要是敢動蕊蕊,我就跟他拼了。”吳顯龍沉吟了一下:“美國那邊,我派人過去。”立時便打電話訂機票,當天晚上的航班,吩咐下去,到了那裏,二十四小時守著,寸步不離人。他又對趙輝道:“美國到底不是上海,在上海認識幾個三教九流的我還信,美國隔了十萬八千裏,天高還皇帝遠呢,就憑他能搞出什麽事來?再說老薛這個人我也打過交道,鄉下人做派,器量又小,手條子比不上嘴巴子,說狠話嚇嚇你出口氣,多半是這樣。”趙輝知道這是安慰話,也只得點頭稱謝,聽吳顯龍又說“阿哥混了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便也笑笑:“謝謝阿哥了。”

美國那邊還是出了意外。趙輝自從薛致遠說出那番話後,每天早中晚三次與女兒通視頻,不提這邊的事,只謊稱“爸爸忽然特別想你”,每次挑些無關緊要的話,吃什麽、玩什麽、見了什麽朋友,事無巨細都問個遍。蕊蕊話少,趙輝主要還是與瑪麗交流。瑪麗是個閑不住的人,沒事就帶蕊蕊出去,跑步、遛狗、逛超市。趙輝不好明說,只佯裝開玩笑:“快回國了,讓蕊蕊收收心,免得到時候不適應。”瑪麗自是不放在心上。——果然是出了事。那天視頻打過去,沒見到蕊蕊,瑪麗說孩子在睡覺:“今天遛狗時,突然有個人騎車沖過來,把整瓶礦泉水澆在蕊蕊身上。事情倒是沒啥,關鍵是嚇了一大跳,現在有點兒發燒。”趙輝聽得心驚肉跳,問她:“人抓住沒有?當地人還是外國人?”瑪麗回答:“報過警了,那人帽子戴得很低,監控裏看不清臉。估計是搗蛋孩子惡作劇——”

趙輝這晚徹夜無眠,在陽台上不停地抽煙,一根又一根,煙灰缸裏滿滿的煙蒂。擡頭望去,夜空被浮雲點綴,絲絲縷縷,像天然大理石的紋路。青灰色透著些亮。原來夜裏也不是暗得密密實實的,竟比白天更空靈些。獨自站著,思路也比白天清透得多。視頻最後,蕊蕊還是醒了,被瑪麗拉過來:“跟你爸爸說幾句,讓他放心。”他聽到女兒怯生生的聲音:“爸爸我好想你——”那瞬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現出女兒剛出生的情形,紅通通的一個肉團子,被護士抱過來:“是件貼心小棉襖,恭喜啦。”他歡喜得手足無措,橫過來豎過去,不曉得怎麽抱才好。很快又被護士抱走了。李瑩開奶受了不少罪,孩子也跟著吃苦,哭得撕心裂肺,就是吸不到奶。出了月子,奶水竟又多得吃不完。蕊蕊不好帶,晚上總要起個三五次。通常是李瑩喂奶,他負責拍嗝和換尿布。折騰完了,也不想睡了,開盞夜燈在旁邊坐著,盯著那張小臉,傻傻看上半天,想,這就是我的女兒啊,這個小小的粉團子。覺得天底下再沒有什麽比她重要,便是為她豁出命來也是值得的。蕊蕊眼睛確診那天,他和李瑩抱頭痛哭了一場。哭完,李瑩倔強道:“也沒什麽,從明天起,我要鍛煉身體,爭取活到一百歲,只要有我在一日,她就不會吃苦。”——趙輝想到這裏,忍不住熱淚盈眶。李瑩追悼會那晚,蕊蕊也不吵著要媽媽,卻一直纏著他,誰勸都不睬,始終伏在他肩頭,直至睡著了才放下。六七歲的女孩兒,隱隱地有些曉事,卻還不到能自我排解的年紀,便愈加受罪,每天晚上都要趙輝抱著才肯入睡。趙輝緊摟女兒,輕倚在她肩上,觸到她頭發間的溫度,那一瞬,與其說是女兒依靠他,倒不如說是女兒給了他力量。本已有些萬念俱灰的,離了妻子,只覺得今後的日子一眼望不到頭。直至抱著懷裏這小小的身體,才慢慢回轉過來,便是再難,為了這雙兒女,也要好好活下去。旁人只當像他這般堅毅的男子世間少有,其實他自己曉得,若沒有孩子,無論如何撐不到今日。尤其是女兒,這可憐的孩子,竟給了他無限勇氣,便是心裏再苦身上再累,見到蕊蕊,也都忘個一幹二凈,滿腦子翻來覆去想的便是——我要活到一百歲,有我在一日,她便不會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