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5頁)

苗徹竟也來了。大年初六,長假的最後一天。陶無忌事先問苗曉慧:“你怎麽跟你爸說的?”苗曉慧道:“我說,他要是不來,我就從三樓跳下去,一屍兩命。”

“他這人脾氣特別怪,有可能會砸場子。”陶無忌給父親打預防針。

“我們誠意到了,就算人家要砸場子,也只有隨他。”

訂在人民廣場附近的一家小南國。陶無忌與父親早到,先點菜。一會兒,苗曉慧也到了,說她爸爸在停車。很快,苗徹推門進來:“我沒遲到吧?”陶無忌忙道:“沒有,剛好六點整。”苗徹脫了大衣,與陶父握手:“幸會。”陶父雙手握住晃了幾下,身體微弓:“您好您好。”招呼一旁的小順,“快叫人。”小順扭扭捏捏地叫了聲“爺爺”。

陶無忌把酒單給苗徹:“苗處,喝點兒什麽?”

“喝茶就行。”苗徹揚了揚手裏的茶杯。

“那怎麽行?大過年的,又是初次見面,聽無忌說你愛喝茅台——”陶父把酒單搶過去,叫服務員,“來瓶茅台。”苗徹微笑阻止:“不必不必。我這個人總體來說比較隨和,但一喝酒就難講了,容易激動,說些不中聽的話。我女兒關照過了,今天無論如何不許喝酒,否則就打110,讓警察過來一起喝。120也叫上,萬一有什麽事,也好早做準備。”

陶無忌心裏嘿的一聲。比預料中更快切入正題。

陶父賠笑:“總想著要跟您見上一面,一直沒機會。好不容易這趟來了,我知道您也難得有個假期,又是過年,家裏事情肯定多,讓您跑這一趟,特別不好意思。”苗徹笑笑:“客氣了。”陶父說下去:“這個,也不為別的,就是見見面,聊聊天,順便也商量一下孩子們的事。苗處,我們小地方人,不會說話,您別見怪。”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您看,兩個孩子也談了好幾年了,許多人大學裏談戀愛,一畢業就馬上吹,他倆能好到現在,也是緣分。無忌一直跟我說,曉慧是好姑娘,長相好心眼兒更好,能遇見曉慧,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我覺得也是這樣,曉慧多好啊,討人喜歡,又懂事。我對無忌說:‘你要是敢欺負這麽好的姑娘,我倆大嘴巴扇死你——’這個,上海結婚晚,放在我們那裏,無忌這年紀差不多都可以當爹了。我倒不是說讓他們馬上結婚,就算我答應,您也舍不得啊,是不是?女兒是爸爸的寶,含在嘴裏怕烊,捧在手裏怕摔。我兩個女兒出嫁的時候,我也舍不得,看誰都不順眼,可再舍不得,也得定個人不是?……”

陶無忌瞥見苗徹的神情,便曉得他有點兒不耐煩。父親這番話,應該是當賬房先生時聽來的,男婚女嫁的套路,三姑六婆的口吻,道理沒錯,但太瑣碎,男人說不合適,尤其聽眾也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太對路的男人。陶無忌起身給苗徹續了杯茶。苗徹輕叩桌面,做了個“謝謝”的手勢。服務員陸續上菜。都是價格不菲的菜式,下血本了。陶父這次來上海,帶了兩萬塊,在城隍廟買了個金鐲子給苗曉慧,算是見面禮,再給兒子五千塊,剩下的錢,打算都用在這頓飯上。陶無忌死活不要那五千塊:“該我給您才對——”陶父說:“你一個人在上海,我能貼就貼點兒,別嫌少。”陶無忌便道:“那這頓飯我來埋單。”陶父不肯:“這幾天你花得夠多了。這事該我付錢,小孩子別摻和。”

沒喝酒果然是對的。席間氣氛始終保持在三十六度七,溫和、平靜,基本只有陶父一個人在說,苗徹不反駁,也不附和,喝茶,吃菜。其實是有些別扭的。兩條平行線,你說你的,我吃我的,搭不到一塊兒。陶父眼裏的失望都快藏不住了。通常這種情況下,老人家容易犯倔脾氣。沒有女人,獨自拉扯三個孩子,這使得他在某種程度上比女人還要執拗,充滿韌勁。就像《秋菊打官司》裏的秋菊,“討個說法”——這話他一直掛在嘴邊。陶無忌初二時,有人介紹他去做家教,對方是個才上小學的男孩。起初挺順利,可沒上幾次突然被人家彈回來,也不說原因。介紹人禁不起陶父再三逼問,支支吾吾漏了些:“女主人這陣總發現皮夾子裏少錢——”陶父看著很內向,性子卻極為剛強,哪裏受得了這樣的猜忌?帶著兒子沖過去,沒頭沒腦的,只是要“討個說法”。那家人也不示弱:“真要報警,大家面子上都難看。”陶父道:“報警就報警。你不給個說法,我自己報警。”後來還是這家的小學生坦白了,說是買遊戲卡,偷了媽媽的錢。那時陶無忌才十三四歲,生得很瘦,到底年紀小,有些受打擊。父子倆一路走回去。那天正趕上下雨,偏又沒帶傘,雖說路不遠,也是城東到城西,衣服濕個透。陶父是禿頂,平常都把兩邊頭發往中間梳,被雨這麽一淋,頭發一根根耷拉下來,頭頂現了原形,十分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