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頁)

到了浦東支行,先去人事部門報到。簡單交代幾句,各人都有帶教師傅。陶無忌的師傅是個三十來歲的少婦,叫白玨。每位師傅帶兩名徒弟。除了陶無忌,還有個叫程家元的男生,立信會計學院畢業,上海人。白玨剛休完產假不久,臉和身子都有點兒腫,桌上擺著小毛頭的照片,隔一陣便要打電話回家,詢問兒子的情況。電話裏她語速很快,急吼吼的態度,追根究底不依不饒,工作時卻似換了個人,說話、動作都慢半拍,一張單據要看半天,像《瘋狂動物城》裏那只樹懶。倒不全是仔細的意思,更近似於走神。她對待兩個徒弟並不十分熱情,初見面時還對主任咕噥“剛上班就讓我帶徒弟”。扔給兩人一本操作手冊,也不說明,照舊做自己的事。兩人只好站在她身後,看她幹活兒。心情好時,她也會稍稍教兩人一些簡單的操作,比如如何開戶、銷戶,或者同一個賬戶內,如何活轉定、定轉活;要盡量勸客戶買理財產品,但必須向他們說明風險;客戶簽名一定要端正,不能潦草。白玨說著說著,一個急刹車,便去看手機裏兒子的照片,看完了,又進入消極狀態,抱怨“帶徒弟,沒津貼沒好處,純粹義務勞動”。陶無忌聽同事說她得了產後抑郁症,情緒不穩定,還有點兒神經質,便有些懊惱,心想怎麽攤上這種師傅?好在前台人多,彼此又靠得近,東家聽一些,西家聽一些,櫃面上的業務也不復雜,勉強還過得去。

初來乍到,難免要被派些雜務。十八個實習生,女多男少,六個男生自然都是苦力。行裏為吸引顧客,隔一陣便要搞活動,送油送米,都是實惠的東西,價格不貴,分量不輕,一箱箱從倉庫搬到大堂,實打實的活計。辦一張卡,送一瓶油;存五萬元定期,送一袋米。多半是上了年紀的阿公阿婆,都很雀躍。幾名男生站在門口派發,來一個,發一個,聖誕老人似的。因是實習生,便格外殷勤,任勞任怨。大堂經理在一旁指揮。這是個二十六七歲的男人,叫朱強,名字和身材都很健碩,舉止卻小家子氣,嘴也碎。他聽說跳樓那天陶無忌就在旁邊,便不停地詢問細節,落在哪個位置,摔成什麽樣,現場有沒有砸到人。陶無忌敷衍幾句。他又拐彎抹角地問陶無忌怎麽進的S行,“外地生進來,不簡單哦”。一會兒他又說到程家元,“那小子肯定有關系,二本生,又長得那樣,嘿”——是說程家元臉上的胎記,從眉尾到太陽穴,紫紅的一塊,不算大,但到底是有些礙眼的。銀行是窗口單位,形象多少要講究些。程家元這人也是有意思,實習第一天,看了白玨的名牌,脫口便稱呼“Bái Yù”,不知道“玨”其實讀“jué”,引得旁人都笑。陶無忌對他沒什麽好感,但到底不會表露出來,更不會與旁人談論。陶無忌很看不慣朱強這樣,便離得遠些,留個背影給他。

午飯後,程家元湊過來:“晚上聚餐,你去不去?”說的是部裏為新員工辦的歡迎宴,就在支行隔壁的川菜館。

“能不去嗎?”陶無忌反問。

“去吧——”他居然湊近了,有些撒嬌的口氣。臉對臉,那塊胎記看得愈加清楚了。

陶無忌朝旁邊讓了讓。他記不清跟這家夥有什麽交情。本來完全不搭界的兩人,不會因為共同拜了個莫名其妙的師傅,便形成了某種默契。至少陶無忌不會。程家元不是他的菜。男生與男生之間也要講感覺的。陶無忌挺看不慣這人見誰都是一臉笑,倒也談不上諂媚,但至少是有些討好的。小女人似的,畏畏縮縮,從不表達自己的意見,但別人不管誰開口,他都使勁點頭。好幾次白玨班中溜回家看兒子,關照兩人“領導來了就說我上廁所”,陶無忌不置可否,他搶在前頭答應:“師傅你去吧。”真碰到領導查崗,他又支支吾吾慌裏慌張,還要靠陶無忌出面才搪塞過去。白玨教徒弟沒耐性,兩三句話一說,翻個白眼:“懂了沒有?”陶無忌還未開口,他已先表態:“懂了!”陶無忌徑直問他:“你懂了? 那你教我。”這人又無言以對。陶無忌很煩這種人。偏生他還很黏陶無忌,到哪裏都同進同出,一口一個“阿拉無忌”,搞得倆人真跟同門師兄弟似的。依著陶無忌的個性,是要撇清的,也不怕得罪他,但到底是初來乍到,大家都是新人,只得比平常更多了三分慎重。

晚餐時,新老員工各占一半。除了白玨,其余幾個帶教師傅都出席了。科長發話,徒弟都要敬師傅酒。白玨不在,陶無忌樂得清閑,縮在一邊。程家元推他:“我們也去敬敬吧。”他不動:“要敬你自己敬。”程家元踟躕了半天,抖抖豁豁(方言,意為因過於謹慎而顯得膽小怕事的樣子)地出動了,從科長到各個師傅,敬了一圈,回來時臉色泛紅,有了七八分酒意。他一把抓住陶無忌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