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開棺驗骨

提刑司大獄中,劉克莊早已等得心煩意亂。

宋慈被獄吏帶走後,劉克莊先是沖獄道喊叫,叫獄吏放他出去。叫了片刻,見獄吏壓根不理睬,他便不再浪費唇舌,坐在獄床上,等宋慈回來。然而將近兩個時辰過去,一直不見宋慈。他擔心宋慈出事,不時站起身來,在獄床和牢門之間來回走動。

獄道裏終於響起了腳步聲,劉克莊急忙撲到牢門邊,叫道:“宋慈?”卻見幾個差役押著人進來,不是宋慈,而是一個武學生。那武學生手腳被上了鐐銬,全身還被五花大綁,幾乎無法動彈,可幾個差役還是費了好大的勁,又推又拽,才將他押入牢獄,鎖上了牢門。幾個差役籲了口氣,罵罵咧咧地離開了。

關押那武學生的牢獄就在劉克莊的斜對面,彼此間隔著一條獄道。那武學生渾身被縛,起不了身,翻滾到牢門處,叫道:“你們審過了我,明知不是我幹的,為什麽還要把我關起來?”他嗓門大,聲音粗,整個大獄角角落落都充斥著他的喊聲。劉克莊只覺耳中嗡嗡亂響,更增心頭煩躁。

那武學生不斷大吼大叫,劉克莊捂住耳朵,忍受了片刻,可這喊聲怎麽也抵不住,不停往耳朵裏鉆。他道:“別喊了行不行?你便是喊破嗓子,那些獄吏也不會睬你。這裏是提刑司大獄,又不是武學,大過年的,能不能讓人清靜清靜?”

“我好心抓賊,你們憑什麽抓我?放我出去!”那武學生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叫得更大聲,根本沒把劉克莊的話當回事。

“難怪啊難怪,”劉克莊忽然笑了起來,“荀子曰:‘人無禮則不生,事無禮則不成,國家無禮則不寧。’又曰:‘凡鬥者,必自以為是。’像你這種武學糙漢,既不知禮,也不修身,成天就知道打架鬥毆,尋釁滋事,還自以為是,真粗人也。難怪我們太學一直瞧不上你們武學。”

那武學生臉上肉一橫,瞪著劉克莊。

“瞪我做什麽?你是不是想說,我這個溫文儒雅的太學生,不也和你這個武學糙漢一樣,關在這提刑司大獄裏嗎?那你可就錯了,我與你大不一樣,我是進來探視別人。”劉克莊故意揮了揮雙手,蹬了蹬雙腳,又來回走了幾步,以示自己身上沒有鐐銬束縛,“我手腳自由,隨時可走,哪像你,綁得這麽嚴實,一看就是非奸即盜,犯了殺頭的大罪。”

“我是被冤枉的!”那武學生又沖獄道裏叫道,“我不能被關在這裏,放我出去!”

“你這武學糙漢,真是油鹽不進。好好好,有本事你就一直喊,千萬別停下。我倒要看看,你能叫到幾時?”劉克莊在牢門邊就地坐下,擺正坐姿,悠然自得地看著那武學生。

那武學生叫喊了一陣,非但沒有停下,反而拿頭撞起了牢柱。他叫一聲“放我出去”,撞一下牢柱,不是做做樣子地撞,而是往死裏撞。只撞幾下便頭破血流,他還渾然不知疼痛,繼續一邊大叫一邊撞頭。

劉克莊越看越驚,道:“瘋了,這人瘋了!”他站起身來,也沖獄道裏大喊:“快來人啊,要出人命了!”

不多時,只聽腳步急響,獄道中奔入兩人,一人是獄吏,另一人卻是宋慈。

宋慈和許義一起返回提刑司,他讓許義先回役房休息了,自己則奔大獄而來。剛到大獄門口,便聽見劉克莊的叫喊聲,他急忙帶著獄吏沖了進來。

劉克莊指著那武學生道:“快快快,這人要尋死,快攔住他!”

宋慈返回大獄,本是為劉克莊而來,但他看見那武學生滿頭是血,兀自以頭撞柱,急忙叫獄吏打開牢門。宋慈沖進牢獄,將那武學生拖離牢柱,不讓那武學生再撞頭。那武學生渾身掙動,嘴裏大喊大叫,額頭上的裂口不斷流出鮮血。

宋慈一眼便認出是之前在太學射圃被抓的那個武學生,道:“你別亂動。”

那武學生依舊掙紮不止,道:“你們審過了我,為什麽還要關我?我不能進牢獄,放我出去!”

宋慈見那武學生酒勁未消,情緒過於激動,一時之間實難平靜,轉頭問獄吏道:“這人叫什麽名字?”

“這人叫辛鐵柱,是擄走楊家小公子的犯人。”

那武學生叫道:“我沒有擄人,是你們冤枉我!”

宋慈暗自琢磨了一下“辛鐵柱”這個名字,向那武學生道:“你叫辛鐵柱,稼軒公是你什麽人?”

辛鐵柱聽見“稼軒公”三字,掙動的身體霎時間定住。

宋慈見了辛鐵柱的反應,心中明了,道:“‘看取辛家鐵柱,無災無難公卿。’早聽聞稼軒公的公子在武學念學,原來是你。你說不能進牢獄,是不想讓稼軒公蒙羞吧?”稼軒公便是辛棄疾,宋慈所吟詞句,出自辛棄疾的《清平樂·為兒鐵柱作》,那是辛棄疾早年為幼子鐵柱祈福時所作。當年蘇軾曾有一首七絕《洗兒戲作》,詩曰:“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蘇軾為人聰慧,一生遭際卻坎坷至極,這才有此詩作。辛棄疾又何嘗不是如此?他文韜武略,以功業自詡,一心恢復中原,卻命運多舛,身遭罷免,壯志難酬,他化用蘇軾的詩作,既是祈盼幼子能有一生坦途,也是在感慨他自己的人生遭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