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跌進幻境前, 山脈正是夜深,繁星都隱匿起來,只有一輪圓月高掛著, 而此時此刻, 那些他們許久沒在真正的祖脈中見過的景象, 像被人緩慢撕去了一層脆脆的殼, 顯露在他們眼前。
山銜落日,煙霏露結。
他們墜落下的地方,起先看著還是密閉幽暗的山洞,等夕陽的碎金灑落過來, 才發現周圍更像是一個寬敞的礦場,許多石子堆起的山包高高聳立, 有種爪牙交錯的嶙峋險峻之勢。
更遠處,水木明瑟,蔥蔚洇潤, 帶著初冬山裏久違的暖意,幾乎是帶著蠱惑性的, 叫人從心底生出種歲月靜好的安謐感來。
楚明姣久久地盯著柏舟看。
她從未如此仔細地觀察他,從蹙起的眉心,到拉得平直,顯得狹長,含著慍怒的眼形,再到顏色鮮艷如點漆的唇。
實際上,在容貌上,他與江承函長得並不相像。
柏舟更有少年的清風勁節, 如瑤林瓊樹,松風水月, 江承函卻高居神殿之上,每一個字節落下,都是叫人難以抵抗的旨意,冰魂素魄,高山仰止,好似遙遙相望都將成為一種褻瀆的罪過。
唯獨,墨色瞳仁裏能被窺伺的情緒是一樣的。
柏舟撐著手掌坐直:“楚姑娘?”
楚明姣並沒有就此收斂。
神靈確實是一張純白的紙。江承函能遊刃有余地處理任何需要處理的事,動怒時,會斂著眼睫拍案而起,也會冷然相望一聲不發,這些對他而言,是掌控局勢,平衡掣肘的手段,可如果深望他眼底,永遠是淡漠如霜,波瀾不驚的一面。
他也有情緒,可那些情緒,多半都是沖著她來的。
沒有人知道,那樣好脾氣的人,也有被氣得不想說話的時候。
有時候她玩心起來了,嫌神主宮太悶太無趣,經常一早就貓著腰溜出去玩,一連兩三天都不回來,每次回來,身上還都是亂七八糟的別的男人的味道。下次再準備出門的時候,發現他就坐在她的梳妝台前,啪的將手中的書卷擲在一邊,看著她直皺眉。
她湊近了看,發現他眼裏寫了字似,不滿,控訴和冰冷的怒焰,躍然而上。
這也導致了。
後面很長一段時間,楚明姣和撕面紗玩捉迷藏一樣,很是樂於挖掘他與眾不同的一面。
在這一點上,蘇韞玉和宋玢用來形容她的一句話半點沒錯,她就是蔫兒壞。
有時候走著走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突然停下腳步,被不知道從哪邊湧上來的人群一擠,轉了半個圈,很是自然地轉到他懷裏,然後笑眯眯地仰著頭看他。
不遠處的酒樓裏,和楚明姣玩得好的那群人鬧哄哄的,吵著嚷著,捂眼睛拍桌子的都有。
這個時候,神靈攬著懷裏的“燙手山芋”,推著她繼續朝前走,面上仍故作鎮定,耳朵卻極為純情地悄悄紅了一片。
每次她受重傷,總是他情緒外露最為明顯,整個人往外冒霜氣,臉色最臭的時候。
楚明姣順著他的動作跟著坐起來,從靈戒裏掏出止血療傷的藥,放在他掌心中,看著他很嫻熟地為自己止血,包紮,心裏不知名的潮湧一陣勝過一陣。
她雙手環著膝蓋,問了一個時辰前才問過淩蘇的話:“帝師。”
“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好嗎?”
“怎麽突然這樣問。”像是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他將藥瓶遲緩地放下來,鴉翅似的睫毛往上翹:“拿人錢財,與人辦事,與好不好無關。”
瞧。
如此精妙的身份,截然不同的容貌,他卻連遮掩都不會。
“帝師大人。”不遠處,姜似爬了過來,連聲呼喚。
脫離險境後,他手腕上的靈鐲光芒黯淡下去,這小孩沒事,皮都沒破,但看到帝師手背那道裂開的口子後怔住,很是難過地托著他的手左看右看,問:“疼不疼?大人還有別的地方受傷了嗎?”
“不疼。別擔心。”
突然來了個橫在中間打岔的人,楚明姣不好接著再問什麽。她原本半跪在地上,手掌支撐著身體重量,現在支起身子要起來了,才發現細碎的石子都嵌進掌心,而且隨著心跳逐漸加快,腿和手都變得特別麻,提不起什麽勁。
齒尖抵著舌根,傳來一種尖而密的隱痛。
好像在無聲地告訴她,眼前這一幕並非隨意杜撰幻想出來的情形。
“我去周圍轉一圈,去——看看情況。”楚明姣咽了下口水,幹巴巴說了一聲後,隨意選了個有樹蔭遮蔽的方向去了,腳步匆匆的,發梢都透著股淩亂的氣息。
“楚姑娘。”柏舟開口叫住她:“地煞很可能牽連頗大,這下面比上面更危險,你別走遠了。”
“哦。”楚明姣點頭,聲音都弱了:“我知道。”
“罷了。你等等。”
他一看楚明姣心不在焉的樣子,借著姜似的手指,以靈力而刃,將一截白紗布覆在傷口上,草草撒了點藥粉後起身,不放心地道:“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