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圍巾(第4/3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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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慶德教授的重要材料,是對於我家八樓鄰居王鴻圖的揭發與控訴。

去年春天,饒慶德教授寫了一封公開信,致花橋苑全體鄰居,塞到每戶人家門縫裏;公開信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饒慶德,男,現年五十九歲,國家一級教授,國務院專家津貼享受者,省市社科聯理事,家住花橋苑四號樓一樓二號,與該樓八樓二號的王鴻圖系同事,同在社會主義教育學院教書。饒慶德教授幾十年如一日,埋頭研究與教授社會體制研究,發表專著若幹,帶出研究生無數,平日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德高望重,與花橋苑鄰居們共住三年,相信大家有目共睹。然,王鴻圖這個人,當年曾是饒慶德的學生,為了入黨和留校,每天都跑到老師家裏,買煤炭換煤氣修理桌椅板凳,兒子一樣孝敬;其後來如願以償地入黨、留校,還當了行政科長,立刻就不再跑老師家了。不僅如此,還在學院的幾次分配住房中,搗老師的鬼,致使饒慶德教授在三年前才分配到住房,且是最差的樓層:一樓。近年來,眼看知識分子一天天吃香了,王鴻圖搖身一變,又做起了教師,並且連連發表論文,破格評上副教授,居然也得到了花橋苑的住房。如今饒慶德教授要揭穿他的:王鴻圖所謂的論文,都是從饒慶德教授的學術專著上抄襲與剽竊的,論點一樣,論據一樣,結論還是一樣,只不過加了一些流行與時髦的學術用語。饒慶德教授發現王鴻圖的醜惡行徑之後,立即向各級組織和有關部門檢舉揭發,無奈現在物欲橫流,人人都在搞經濟賺大錢,根本懶得為學術的清白主持公道。而王鴻圖這個跳梁小醜,不僅在學院對饒慶德教授置之不理,最近還在花橋苑小區散布謠言,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其妻聶文彥,也厚顏無恥,巧言令色,在花橋苑自行車棚等公共場合,惡毒攻擊饒慶德教授。饒慶德教授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特向各位鄰居坦然告白,以求澄清事實,還個公道。

在公開信的最後,饒慶德教授寫道:饒慶德教授堅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堅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堅信有朝一日,王鴻圖必將原形畢露,得到他應得的可恥下場。

我們花橋苑人家,都覺得饒慶德教授的公開信寫得好玩。由於自行車棚被饒慶德教授譽為花橋苑的公共場所,大家都來打趣張華。張華只是一無所知的樣子,與饒慶德教授和王鴻圖聶文彥兩家人,都同樣熱情,一碗水端得很平。也有不認識王鴻圖聶文彥夫婦的人,不停詢問張華,誰是王鴻圖?誰是聶文彥?漂亮不漂亮?至於他們之間的是非曲直,大家倒沒有去分辨;現在社會信息量太大,人心野,報紙多,還有互聯網,罵人和攻擊人的熱浪一陣一陣掀起,此起彼伏,無淪有道理沒有道理,總歸都不善。這樣的不善之舉多了,叫人疲乏與厭惡。我們小區的大家,正是這樣的心理與態度,熱鬧還是喜歡看的,尤其是本小區的鄰居,真人就在面前,也還是十分有趣;而去辨清黑白真相,那就無聊了,等於吃飽了撐的。這也就是眾人的明智與超然:誰與你去瑣瑣碎碎?誰與你糾纏不清?原來日常生活是這樣的浩淼,無論沉渣泛起,還是浪浮塵屑,都是一旋而不見了,依然白清白凈。

倒是矛盾公開以後,從此極不自在的人,便是饒慶德教授一家與工鴻圖聶文彥一家了。我隔壁鄰居王鴻圖聶文彥夫婦,一定要假裝不知情的模樣,但又每天增添了面部的笑容,特為向眾人表示他們的不在乎與清白。饒慶德教授,由於年紀大了,又患有高血壓,平日是不騎自行車的;這會兒,又特意把家裏的一輛舊自行車找了出來,修整鼓搗一番,三天兩頭騎騎,以便自然接近自行車棚;電要把自行車存放在張華那裏,電要每月交給張華五元錢保管費;因此就可以親切問候張華,對胖丫和藹可親,還會弓身看看餐桌,也不管餐桌上是什麽萊肴,一律都噴噴贊美:“好香好香!”聶文彥居住八樓,饒慶德教授居住一樓,聶文彥上班下班,上樓下樓,必須經過饒慶德教授的家門。本米不足太注意修飾自己的聶文彥,此後必定打扮停當才出門,皆足時髦且莊重的職業套裝,高跟皮鞋,口紅胭脂,昂首挺胸,得得邁步,一步一步經過饒慶德教授的家門,一步也不肯松氣。偏是饒慶德教授夫人長相顯得比丈夫還要老邁,頭發稀稀,眼袋垂垂,顴骨盡是老年斑,衣服也大都撿媳婦的舊,穿在她身上,總是不倫不類。面對這樣的情形,饒慶德教授更加悲憤難訴;他怒而發狠,決心求助法律嚴懲王鴻圖這個市儈小人,便開始夙興夜寐,埋頭整理材料,將王鴻圖的論文與自己專著逐字逐句兩相比照,再加注釋評點與抨擊,要鐵證如山地證明王鴻圖抄襲與剽竊。饒慶德教授花了大半年的心血,寫了厚厚一大摞材料,還沒有來得及向法院起訴,結果遇上了1995年夏天的潑天大雨,大雨毫不留情地沖進了饒慶德教授家的門窗,毀掉了他書桌上幾萬字的檄文與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