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圍巾(第2/31頁)

小區的四周,由鐵柵欄圍了一個院子;鐵柵欄早已失去原來的顏色,只有斑斑銹跡;斑斑銹跡點滴地剝落著,原本也只會透出荒蕪冷意,卻又幸好柵欄裏面,盡是雜草樹木,皆生得格外葳蕤。一對白頭翁,每年早春都要來;先是雄鳥,大清早的,立在雜草樹木的一端,響亮地啼叫,要求戀愛;稍後,雌鳥現身,矜持地立在雜草樹木的另一端,審慎端詳戀人,再嬌聲回應;只見一顆潔白的圓圓頭頂,敏感機警地彈動,這番生動,便春光濃艷蓋過了荒蕪冷意。樹叢底下,張華的自行車棚,人來人往;一墻之隔,便是鬧市;車水馬龍,嘈雜噪音川流不息;白頭翁們卻不以為是騷擾,仍自啾唧私語,銜草結巢,生兒育女,當僥幸存在的雜草樹叢為繁茂森林,就是要這樣歡喜地過日子,就是要這樣光明正大地繁衍生息,就是要這樣地勤勞與歡樂。我家居住在八樓,正好與這些鳥兒為鄰,日日面對這樣的鄰居,真是如見天倫。我居住在頂樓,沒有電梯,樓頂隔熱板極薄,統統破損,瀝青蜿蜒進屋,與漏雨的痕跡一起,垂掛在室內墻壁上,像一條條僵死的蛇,看著心裏就硌。這樣的頂樓房屋,自然就是夏季酷熱,冬季酷冷,有風灌風,有雨漏雨。便是這樣的住房,也都還是政府給予我的獎勵,到哪裏喊冤?最初住進來,心裏要說有多麽委屈就有多麽委屈。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花橋苑的一切,就有了熟稔感。覺得花橋苑的人們,對於自己分得的住房,就是一種認命,好與歹,都不會去真的計較;因為是命,計較也無用;人不瞎操心,比什麽都好;還是中國人老話:無禍是福。乍看起來,我們花橋苑,竟是這樣一團和氣,竟是這樣稀裏糊塗;細一分辨,其實誰都不傻,這稀裏糊塗是一種世事洞明的稀裏糊塗。於是,我便也隨著我們花橋苑的人家,漸漸地糊塗起來了,學會往好處看:看我們花橋苑到底是在漢口的城區,看附近有很好的學校,看孩子上學近便,看家中畢竟有三間房了。偏偏你是誰?就不能受委屈?天下多少大小委屈,雨點一樣落下來,誰身上都有,只是不要把委屈當委屈,心裏就平和了。就這樣,我在花橋苑日復一日地居住了下來,心裏漸漸地靜靜地明白著:這也就是現實生活的一種世面了。

1995年,酷暑的一天,我們花橋苑下雨了。

我自然是見過各種雨的,但沒有見過這樣的雨。湖北人發狠了,是這麽說話:“要叫你認得我!”這場雨,就是那種要叫你認得什麽是雨的雨。

3

那天的氣溫,高溫攝氏四十度,低溫三十三攝氏度,濕度百分之九十五,晴空萬裏,風平浪靜。關鍵是濕度,到了這麽高的濕度,人體散熱十分困難了,呼吸也就變成了短促的喘息與哈氣。這樣的氣溫已經持續了八天,城市的老弱病殘開始倒斃。市場已經有家用空調出售,但是價格昂貴,還須找有關部門申辦使用證書,又得交費,一般人家,皆望塵莫及。我則抄錄了一句地理理論,送給孩子,貼在她的房間。如是:武漢屬於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年均氣溫十六攝氏度。我自己在無法工作的下午,就蜷縮在水泥地板上,手邊放一只灌滿涼水的花灑,片刻就用花灑噴灑自己一周,以此熬過太陽最後的余燼。

那天,首先是我家皮皮發現異常的。皮皮當然也是仰天八叉躺在地板上的,它一身長長的背毛,想必更熱。忽然,它警覺了起來,一個翻身,耳朵抖動,疑惑地搖晃尾巴。再一會兒,它偏起腦袋,側耳諦聽,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咆哮聲。“怎麽哪?”我問。我也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卻沒有聽見任何異常動靜。皮皮卻——刻刻緊張起來,它虎虎遊動,護衛著我,堅決要把危險拒之門外。我爬起來,來到陽台上,手扶欄杆,極目所望,只看見夕陽之下,大地燃燒著無色的烈焰,烈焰顫抖著升騰,整個城市萬人萬物都在烈焰中呈現一種變形的形態。這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這就是炎夏的武漢。然而,皮皮的態度越來越激烈,它沖到陽台上,挺身而出,怒吼,刨地,抖擻背毛,踞地作勢,吠聲已是戰鬥的呐喊。我相信皮皮甚於相信自己。因此,我也呆在陽台上,盲目但是非常警惕地注視著整個世界。

一會兒,世界果然起了變化。忽然地,藍天就變得渾濁昏黃了。風來了,風像野馬,失去方向,從各個方面亂躥出來,呼嘯,奔突,倉倉惶惶。隨著風狂,大朵的雲也失去常態,翻卷著,撕扯著,痛苦萬狀。天際有閃電,悶雷隱隱嗡響。這是暴風雨來了。是一場大的暴風雨。皮皮雖然只有兩歲,卻也是經歷過了兩個春夏秋冬,對暴風雨應該不陌生,然而它還是異乎尋常的不安和激烈。還會有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