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圍巾(第3/31頁)

白頭翁與麻雀們帶著它們的孩子急急回巢,張華在樓下大聲叫喚:“收衣裳了!收衣裳了!”話音未落,黃沙平地驟升,頓時遮天蔽口,黑暗中,一陣腥氣撲鼻,緊接著的是一陣地動天搖,我家一只玻璃水杯被晃倒了,哐當一聲,驚心動魄,我想這是地震了。再回頭,整個城市已經完全不見,翻江倒海飛舞的,皆是塵土、樹葉、禽類的羽毛、廢舊塑料袋和紙片。濃重的腥氣,陣陣撲鼻而過,惡心惡肺的窒息人。人正傻著,臉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鴻溝般無比闊大的閃電,眼睛白花花地瞎了;倉惶地蹲下,本能地抱住頭,皮皮奮不顧身地一撲,萬鈞雷霆居然就從頭頂直直劈落下來。家裏那面有著蛇跡的墻面,轟然剝落,簌簌垮下;窗欞上的風勾,神秘無聲就被扯脫,窗扇被猛烈推擊,玻璃嘩嘩地破碎。緊接著的,卻是一個巨大的黑與靜,黑如洞穴,靜如失聰。我帶皮皮正要奔下樓去,遠方飛響起了鼓聲,酷似我在舞台上聽到過的非洲叢林鼓,仿佛有千軍萬馬的黑人隊伍過來了。萬千疑惑,不知所以;何去何從,猶豫不決,滿心裏都是驚嚇;驚嚇於這無知的一切。鼓聲由遠及近,清晰可辨,不容置疑,天空隨著亮了起來,循聲可見天地間豎立著一堵墻壁,所向披靡地移動過來,是灰白的顏色。在這一刻,無知叫人萬念俱灰,惟有束手待斃了;只有皮皮仍英勇頑強,不住地跳將起來,朝這堵墻壁拚死吠叫;就在墻壁臨頭橫壓過來的那一刻,我遍體被擊打、燒灼而後冰涼——才發現,這堵墻壁原來卻是雨,大雨,鼓聲是大雨行進的腳步聲。

我在大雨裏看望許久,用巴掌接雨,碾磨成湯。好幾番回味,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磅礴壯烈的雨,也才知道,雨也是可以給人絕頂驚嚇的。

再以後,無數的風雨,也不再有這天的症候與氣勢,也不再有這天的驚嚇;再大的雨,也嚇不住我了。

大雨下了五個晝夜,武漢變成了汪洋大海,我家也變成了澤國。開始我動用所有容器,到處接漏;很快,接漏變得幼稚可笑;因為家裏與戶外沒有多少區別,屋頂不是漏雨而是下雨,我必須趕緊疏通廚房與衛生間的下水道,以便雨水順暢地流走;任何對於這房子的抱怨以及對於武漢氣候的抱怨,都變得幼稚可笑;現實就是現實,再抱怨,現實還是現實;最要緊的是行動,是要采取應對措施,我得選擇雨水稀疏的地方,支起塑料雨棚,擡過床鋪,讓孩子得以安睡,再讓自己得以安睡;人不能睡覺,這才是真正的損失。

大雨過後,我家是一片斷壁殘墻。

隔壁聶文彥家也是——片斷壁殘墻。

我們這棟公寓一樓的饒慶德教授家,也是一片斷壁殘墻。

花橋苑四棟公寓樓的八戶頂樓人家,八戶——樓人家,一共十六家,家家戶戶,皆是斷壁殘墻。居住一樓的人家,惟有張華沒有損失,只是一只沙發與一只竹床,被大雨沖到了小區院子門口,兩個門衛,一會兒就替她擡回自行車棚了;竹床用毛巾擦一擦,晚上照樣睡覺。大家都說:“張華,這次你得了便宜,就不得偷懶,要幫幫大家的忙了。”

張華連忙應承,說:“我幫我幫。”好像她果然得了天大的便宜。

因此我們十六家,頓時都面臨了一個室內裝修的問題。室內裝修是時髦風氣,從廣東傳來,先富起來的一批人,住過了星級酒店,便渴望把自己家裏也變成星級酒店。本來家庭是家庭,酒店是酒店,兩者本質上完全不同,沒有任何可以類比的地方;但是金錢就是有自己的霸道,廣東有錢人就是要這麽裝修;不幸的是,這股風氣還迅速地傳染,蔓延到了全國。像我們這樣,房子年久失修又被大雨沖壞,想要裝修得恢復功能,樸素好用,造價合理,居然沒有裝修公司理解和接受。大雨來得突然,僅有的幾家裝修公司又行跡可疑,還一律極不爽利,瞪了眼睛反問:“怎麽裝?怎麽裝?”大家便都摸不著頭腦了。

雨後天晴,大家三三兩兩,站在廣場上,交流了各家的情況,只聽得一片笑罵與嘆氣。有男人罵:“狗日的這叫下雨?這叫下子彈!”女人們就無可奈何地搖頭。忽見一樓饒慶德饒教授跑出家門,面色蒼白,仰天長嘆一聲,便棉條扭扭地癱在地上;教授夫人趕了出來,驚惶失措抱起丈夫,大叫張華張華。張華應聲沖了過去,手腳麻利地張羅,打了120急救電話,急救車便很快趕來,載走了饒教授和夫人。

饒慶德饒教授這一次的損失是最大的,他有著和大家同樣的損失,即家具被泡壞、家用電器和寢具全部受潮、墻面千瘡百孔;另外還有一樁損失,是別人沒有的,那就是,饒慶德教授花了半年時間整理的重要材料全部被浸泡和散失,這就直接導致了他的高血壓病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