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棠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黛郁城海落圍場的行宮內,是種著一株海棠樹的。

只是秋狩通常在衰草連天的深秋,海落圍場也唯有在這時,才會有駿馬嘶鳴、人聲鼎沸,迎來送往各路皇室宗親、公侯權貴。

所以每當春來,那株海棠樹就靜靜地開在空無一人的庭院中,那如雨的花瓣,也落在無人經過的青磚上,如是年復一年。

直到很久以後的後來,德新帝以仁德治世,不忍傷及生靈,下旨關閉了在德祐年間就半棄用了的海落圍場,寥寥幾個被留在這裏守門的老親兵,也就更閑了下來。

不會再有什麽大人物來這裏了,於是這些老親兵,也就隨意起來,每日夜裏煮一壺酒,圍坐在黯淡了粉彩的重檐下,閑來談天。

當今天子不可妄言,卻可說說德祐年間的帝後傳奇,說說德祐帝和輔政親王的兄弟情。

只是說著說著,就會想到德祐年間的自己,尚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那個夢中的姑娘,也正是豆蔻梢頭二八年華,於是就平添了幾分悵然,多喝了幾兩老酒。

不知不覺間,又一年冬去春來,這日老親兵溫著的酒壺中,飄進了幾片粉白的花瓣。

老哥幾個不由擡起了頭,看到院落中的那株海棠樹,在夜色下燦然若夢。

這花開得恍如煙霧、層疊如雲,其實並不比禦花園中的差,只是宮墻之內的金枝玉葉,哪裏是這種荒郊野嶺能比的?

不知是誰嘆了聲,余下的人也俱都默然了片刻。

原本這片刻的寂靜,很快又會被談天說地之聲蓋過,猶如不曾發生過,但就在這樣的寂靜中,有人突地發現,院內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道白色的人影。

那人不知為何而來,也不知何時到來,待他們見到時,已站在了花樹之下,白袍廣袖,長身玉立。

霎時的驚疑過後,已有一名老親兵提槍大喝了聲:“來者何人!皇家禁地不可擅闖!”

那人仍是微仰著頭,站在樹下望著那一樹繁花,卻在幾個老親兵俱都跳起身之前,淡淡開了口:“孤不過隨意來看看這裏,你們不必迎駕。”

這話聲太淡,那人通體的天潢貴胄之氣也太盛,老親兵們早年也曾在海落圍場中見過許多皇親國戚,終於有一人猛地記起來這人是誰,拄著手中長槍,翻身跪下,嗓子都抖了幾分:“卑職見過輔政親王殿下。”

海落圍場廢棄已有數年,權傾朝野的輔政親王為何會在深夜裏,孤身駕臨此地,這幾名老親兵心中實在沒底。

但眼前人的面容氣度,卻又分明是他們曾見過的親王殿下無疑。

幾名老親兵慌忙都翻身跪了,花樹下面的那人卻仍是看著那隨風飄落的花雨,良久才輕嘆出聲:“她曾說過,那年就是在此地,初遇了皇兄。”

輔政親王的皇兄,自然只有一個,那就是多年前的德祐帝。

至於這個“她”是誰,幾個老親兵自然不敢妄加揣測,只能安靜地跪在原地,低頭看著面前的一方青磚。

輔政親王卻只說了這麽一句話,而後他就默然地站在那一樹繁花下,仿佛在聆聽花瓣飄落的聲音,又仿佛已經將神思飄到了不知何處。

過了不知道多久,跪得全身僵硬,又良久聽不到動靜的一個老親兵,試探地悄悄擡眼去看,卻看到花樹下空無一人,曾經站在那裏的輔政親王,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他們相繼起了身面面相覷,眼前只有空蕩荒涼的殿宇,還有殿下那個煮著酒的炭爐,發出吡啵的輕響。

若不是他們幾人都已看到,定然要以為方才的那個人影,只是一場不知從何而來的幻夢。

又過了良久,才有個老親兵不知何故,突然輕嘆了聲,說道:“說起來離德祐年間,已經過了二十多年啦。”

一時間四下俱都無言,光陰倏忽,哪怕他們再懷念曾經的青春年少,那些鐵馬崢嶸的時光也早已過去。

德祐年間,乃至更早的德綸年間,那已經是很多年前了,久到早已不復往昔,久到也很快就會不再有人記得。

那一年,這裏仍舊鮮活的雕梁畫棟間,有一個被一群衣飾華貴的貴胄子弟按在地上捶打的小小孩子,還有一個從回廊盡頭緩步而來的少年。

那個孩子臉上沾滿了灰塵,卻仍是倔強地咬緊了牙,小小的拳頭緊緊捏著,黑亮的眼睛大大地瞪著,卻沒有絲毫淚光,幹凈澄澈,一如那一刻無雲的碧藍天空。

少年們在一片“太子殿下駕到”的驚呼聲中四散跪了下來,那人淡淡地叫他們退下。

四周散了個幹凈,她仍趴在地上,卻看到眼前伸來了一只的手,蒼白秀氣,指骨分明。

她一聲不響地握住了那只手,於是那人就半蹲下將她拉了起來,進而將她的身子抱進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