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行路難(四)(第3/4頁)

可是今日,

倪素牽著他站在他們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紅不具形的霧,他覺得心中很安定。

她沒有說出口的話,他都已經聽到。

“我只在城門之外,哪裏也不去,這其實也離你很近,我不會因為禁制而受傷,你放心。”

徐鶴雪看見兵士已經將氈棚搭了起來,那婦人也被人擡了進去,他說,“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頭看了一眼,明白耽擱不得,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倏爾回頭:“我會讓青穹給你送燈,你記得,一定不要離我太遠!”

徐鶴雪站在原地,雙手攏在袖中,朝她頷首:“好。”

幾乎一整個白天,段嶸在城中忙著讓近處的百姓撤離,而起義軍則在城外就地搭氈棚。

楊天哲忙得腳不沾地,到了黃昏之際才掀開氈簾,只見裏面有一位身著圓領錦袍的年輕公子端坐,案前擺著兩碗正冒熱煙的茶。

“倪公子?”

楊天哲將手腕處的護腕摘了,一邊走近,一邊暗自打量這個年輕人,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個憑一己之力將蘇契勒制住的人。

他這般病態清臒,楊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夠拿得起劍。

“坐吧,楊大人。”

徐鶴雪輕擡下頜。

楊天哲將護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擺在對面坐下來,“我與魏統領的誤會已經說開,他與我說了幾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帶的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為孤軍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說罷,他立時將一碗茶仰頭喝盡了。

徐鶴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聽秦將軍說,公子有話問我?”

楊天哲主動問道。

徐鶴雪“嗯”了一聲,“但我想先問楊大人,為何回來?”

“公子也許聽說過我十六年前做的糊塗事,”楊天哲雙手撐在膝上,他如今年約三十余歲,歲月還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時年少,深感絕望,所以一氣之下,轉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齊人官,教他們齊人的語言,告訴他們齊人的生計,齊人的土地哪裏富庶,哪裏貧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還在世,他提拔了許多齊人官,但後來先王離世,如今的王繼位,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歸於一體,他聽從臣下的建議,罷黜了許多齊人官,齊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難過,齊人百姓就更加難過,我在南延部落做了個小官,蠅營狗苟,得過且過,但日子一長,我看著齊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發不是滋味,我不禁開始懷疑當初的決定。”

楊天哲喉嚨幹澀,說到此處,他幹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顧燙,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領是親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兒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時常要將齊文寫的文書翻譯成丹丘文字,我能進入他們存放軍報書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發現了一封關於雍州的軍報。”

“那是十六年前的軍報。”

楊天哲擡起眼,說。

“事關爾父?”

徐鶴雪手指貼在茶碗壁。

楊天哲點頭,“當年我堅信父親無意棄城而逃,但其實也是心中有懼,因為那時幾乎全城的人都在喊著淩遲叛國將軍徐鶴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軍報寫明胡人抵達雍州城門前時,苗天寧手底下的兵力不夠,後來我從另一封軍報上找到,當年有從雍州往鑒池方向的一支齊軍被他們剿滅,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寧調得動,這從側面證實,我父極有可能沒有棄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寧!”

楊天哲緊咬齒關。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寧不顧我父阻攔,私自增兵鑒池,使雍州城防空虛!如此才給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機!”

苗天寧。

當今太尉苗天照的親弟,當年死守雍州,在城樓上戰死的苗統制。

徐鶴雪靜默片刻,“所以,楊大人回來,是想為父平反?”

“若可以的話。”

楊天哲轉過臉,氈簾外偶爾有幾縷夕陽照進來,“其實,我亦是在想,我父既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錯任何事,那麽作為他的兒子,我在胡人帳下苟活,豈非令他蒙羞?”

城門在夜幕降臨之前關閉,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鬢發浸著汗珠,親自教鐘娘子她們幾個煎藥,給婦孺治外傷。

那個被胡人刺了字的婦人胎位不穩,因路途奔波已有流產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卻拉著倪素的衣袖,泣不成聲,“謝謝,謝謝……”

倪素握住她冰涼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還要用藥養,我會讓你好起來。”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氈棚,便聽鐘娘子與身邊煎藥的另一個娘子說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麽慘,留一個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殺了她還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