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滿庭霜(三)

徐鶴雪嘗不出血腥的味道, 只知道唇齒間濕潤而溫熱,他顫抖地收緊齒關,深墮於鐵鼓聲震, 金刀血淚的噩夢之中。

“早知如此,將軍何必臥身沙場, 還不如在綺繡雲京,做你的風雅文士!”

黃沙煙塵不止,血汙盔甲難幹, 多的是身長數尺的男兒挽弓策馬,折戟沉沙, 那樣一道魁梧的身影身中數箭, 巋然立於血丘之上, 淒哀大嘆。

那個人重重地倒下去, 如一座高山傾塌,陷於汙濁泥淖。

無數人倒下去,血都流幹了。

幹涸的黃沙地裏, 淌出一條血河來。

徐鶴雪被淹沒在那樣濃烈的紅裏,他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只是一具血紅的, 可憎的軀殼。

無有衣冠遮掩他的殘破不堪, 他只能棲身於血河,被淹沒, 被消融。

“徐鶴雪。”

幻夢盡頭,又是一個炎炎夏日, 湖畔綠柳如絲, 那座謝春亭中立著他的老師,卻是華發蒼蒼, 衰朽風燭。

他發現自己身上仍無衣冠為蔽,只是一團血紅的霧,但他卻像曾為人時那樣,跪在老師的面前。

“你有悔嗎?”

老師問他。

可有悔當年進士及第,前途大好,風光無限之時,自甘放逐邊塞,沙場百戰,白刃血光?

他是一團血霧,一點也不成人形,可是望著他的老師,他仍無意識地顧全所有的禮節與尊敬,俯首,磕頭,回答:

“學生,不悔。”

他知道,這注定是一個令老師失望的回答,然而他擡首,卻見幻夢皆碎,亭湖盡隕。

只剩他這團霧,濃淡不清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能往何處。

“徐子淩。”

直到,有這樣一道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他。

徐鶴雪眼皮動了動,將要睜開眼睛,卻聽她道:“你先別睜眼,我給你擦幹凈。”

他不知他這一動又有殷紅的血液自眼瞼浸出,但聽見她的聲音,他還是順從地沒有睜眼,只任由她浸過熱水的帕子在他的眼睛,臉頰上擦拭。

倪素認真地擦拭他濃睫上幹涸的血漬,才將帕子放回水盆裏,說:“現在可以了。”

她起身出去倒水。

徐鶴雪聽見她漸遠的步履聲,後知後覺地睜開眼,滿目血紅,他幾乎不能視物。

她又回來了。

徐鶴雪擡眼,卻只能隱約看見她的一道影子。

“我扶你起來洗洗臉。”倪素將重新打來的溫水放到榻旁。

徐鶴雪此時已經沒有那麽痛了,但他渾身都處在一種知覺不夠的麻木,倚靠她的攙扶才能勉強起身。

“不必……”察覺到她伸手來幫他鞠水洗臉,徐鶴雪本能地往後避了避。

他說話的力氣也不夠。

“可你如今這樣,自己怎麽洗?”

倪素溫聲道:“你讓我幫你這一回。”

月光可以助他驅散身上所沾染的汙垢飛塵,但如今正是清晨,外面雨霧如織,而倪素忙了一夜,無論她如何為他擦拭都始終不能擦幹凈他幹涸的血漬,那些都是凝固的瑩塵,只用水是擦不掉的。

幸而那枚獸珠飛出一縷浮光來,指引著她去了永安湖畔,折了好些柳枝回來,柳葉煮過的水果然有用。

倪素不給徐鶴雪反應的機會,掬了水觸摸他的臉,徐鶴雪左眼的睫毛沾濕,血紅褪去了些,他不自禁地眨動眼睫,水珠滴落,他卻借著恢復清明的左眼,看見她白皙細膩的脖頸上,一道齒痕血紅而深刻。

某些散碎而模糊的記憶回籠。

雨雪交織的夜,昏暗的居室,滾落的燭台……

原來唇齒的溫熱,是她的血。

徐鶴雪腦中轟然,倏爾,他身體更加僵直,卻忽然少了許多抗拒,變得柔順起來,但也許那本不是柔順,而是他如此直觀地發覺自己做錯了事,顯露出來一種少有的失措。

倪素發現他忽然變得像一只乖順的貓,無論是觸碰他的臉頰,還是他的睫毛,他都任由她擺弄。

血紅不再,徐鶴雪的雙眼宛如剔透琉璃。

他又濃又長的睫毛還是濕潤的,原本呆呆地半垂著,聽見她起身端水的動靜,他眼簾一下擡起來:“倪素。”

倪素回頭,珍珠耳墜輕微晃動。

她看見靠坐在床上的年輕男人那張蒼白如玉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惶然不安,他似乎並不知如何面對她,可又不得不面對她。

“對不起。”

他說。

倪素看著他,隨即將水盆放回,又坐下來,問:“昨夜,你為什麽會那樣?”

猶如困獸之終,孤注一擲的掙紮。

倪素很痛,因為被他的齒關咬破脖頸,也因為被他冰冷的唇舌抵住破損的傷處,她顫栗,驚懼。

直到他毫無預兆地松懈齒關,靠在她的肩頭,動也不動。

“是我忘了幽釋之期。”

徐鶴雪寬大的衣袖底下,他昨夜顯露的傷口此時已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