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臨江仙(二)

倪素從沒像如今這樣狼狽過,棲身破廟,蜷縮在幹草堆中,枕著枯草安靜地煎熬長夜。

地上那支白燭孤零零的,倪素盯著看,不由回想起以往看過的志怪書籍裏幾乎沒有鬼魅不食香燭,不取精氣。

但他卻並非如此。

一翻身,身下的幹草又窸窣地響,倪素看見門外那個人不知何時已坐在了階上,背影孤清如竹,時濃時淡,好似隨時都要融入山霧裏。

不知不覺,倪素好似淺眠了一陣,又好像只是迷迷糊糊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天才泛魚肚白,晨光鋪陳眼皮,她就警惕地睜起眼。

清晨薄霧微籠,有種濕潤氣,倪素踏出廟門四下一望,卻沒有看見昨夜孤坐階上的男人,時有清風拂過她面頰,倪素聽見馬兒吐息的聲音,她立即下去將馬匹卸下。

馬車中有錢媽媽為倪素收拾的行裝,其中有她的首飾衣裳,還有她常看的書,常用的墨,但眼下都不方便帶了。

倪宗不可能輕易放過她,倪素便也不打算再找車夫,倒不如輕裝簡行,暫將這些東西都藏起來。

她只帶了要緊的醫書與岑氏交給她的交子,以及一副金針。

雀縣也有跑馬的去處,倪素也曾跟著倪青嵐去過,只是那時她只在旁看倪青嵐與他那些一起讀書交遊的朋友騎馬,自己並沒有真正騎過。

她記得兄長腳踩馬鐙翻身上馬一氣呵成,但眼下自己有樣學樣,馬兒卻並不配合,尾巴晃來晃去,馬蹄也焦躁地踩來踩去。

倪素踩著馬鐙上下不得,折騰得鬢邊冒汗,林間簌簌而響,她只覺忽有清風相托,輕而易舉地便將她送到了馬背上。

朝陽的金光散漫,年輕而蒼白的男人立在一旁,察覺她的視線,他輕擡起那雙比昨夜要清亮許多的眸子,修長的指骨挽住韁繩,他的手輕撫過馬兒的鬃毛,“馬是有靈性的動物,你要駕馭它,就要親近它。”

倪素不言,只見他輕輕撫摸過馬,牽扯韁繩往前,這匹馬竟真的好像真的少了幾分焦躁,乖乖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知為何,倪素看他撫摸馬鬃,便覺察出一絲他的不同,仿佛這是他曾無數次重復過的動作。

他將馬牽到草葉豐茂之處,倪素見其迫不及待地低頭啃食野草便恍悟,昨夜到今晨,她沒有喂過它。

倪素握住他遞來的韁繩,“多謝。”

清晨附近村莊中總有零星的農戶上山砍柴,倪素慢吞吞地騎著馬走在山道上,遇見一名老翁,她簡單問了幾句,便知自己果然走錯了路。

往橋鎮去的一路上倪素漸得騎馬要領,雖不敢跑太快,但也不至於太慢,她並沒有在橋鎮上多做停留,只買了一些幹糧,便繼續趕路。

母親新喪壓在倪素心頭,兄長可能罹患離魂之症的消息又壓得她幾乎要喘息不得,倪素恨不能日夜不休,快些趕去雲京。

可夜裏終歸是不好趕路的,倪素坐在溪邊吃又幹又硬的餅時,被從山上打柴回來的農婦撿回了家中。

“姑娘趕上好時候了,咱們對門兒的兒媳婦正生產呢,說不得晚上就要擺席。”農婦家裏是沒有什麽茶葉的,用葫蘆瓢舀了一碗水給她。

倪素道了謝,將自己身上的麻糖都給了農婦家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在換牙期,收到麻糖,便朝倪素燦爛一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床。

“長生?長生啊……”

門裏出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嫗,渾濁的眼不知在看著哪處,一遍遍地喊一個名字。

農婦趕緊放下手裏的活計,一邊輕哄著,一邊將那老嫗送回了房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出來。

“我那郎君去年修河堤被水沖走了,婆婆她受了刺激,常常不記得兒子已經去了的事兒。”農婦笑了笑,主動提及家中的事。

見倪素一副不知該說些什麽的模樣,農婦一邊做著繡活,一邊道,“好在去年孟相公還在咱們這兒做官,朝廷發的撫恤金才沒被那些天殺的私吞了去,我也就不用改嫁換些聘禮錢給婆婆過活了。”

倪素是聽過那位孟相公的。

孟雲獻行伍出身,後來卻做了文官,在文士治國的大齊占得一席之地,早年官至副相主理新政,但十四年前新政被廢,孟雲獻也被罷相貶官到了小小文縣。

“蔣姐姐,孟相公今年便不在文縣了嗎?”倪素捧著碗,問道。

“前幾月剛走,聽說官家改了主意,將孟相公召回雲京,這回好像是要正式拜相了。”蔣娘子有時也會去文縣的酒樓茶肆裏找些洗碗的活計,這些事,她也是從那些人多口雜的地方聽來的。

烈日炎炎,一片碧綠濃蔭之下卻清風徐徐,穿梭於枝葉縫隙的日光細碎,落在徐鶴雪的肩上。

“孟相公”三字落到耳畔,他睜開眼。

蟬聲太近,聒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