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臨江仙(一)

也許是他周身自有一種嚴冬的凜冽,倪素看見伏在他腳邊的屍體汩汩的鮮血流淌,竟在月輝之下彌漫著微白的熱霧。

山野空曠,唯蟬鳴不止。

“死,都死了?”

倪素聽到身後傳來一名小廝驚恐的叫喊,她回過頭,見那兩人趴在車門處,抖如篩糠。

倪素再轉身,山道上死屍橫陳,而方才立於不遠處的那道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她渾身冰涼,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鎮定地回到馬車上,從包袱中取出來一些交子分給兩個小廝。

“姑,姑娘,是誰救了咱們?”手裏捏著交子,其中一個小廝才後知後覺,抖著聲音問。

“不知道。”

倪素抿唇,片刻又道,“你們是跟著我出來的,若再回倪家去,二叔也是不會放過你們的,不如就拿了這些錢走吧。”

“可姑娘您……”

那瘦小些的小廝有些猶豫,卻被身邊人拽了一下衣角,他話音止住,想起那柄差點砍了他脖子的刀刃,他心裏仍後怕不止。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皮膚黝黑的小廝按著另一個小廝的後腦勺,兩人一齊連連磕頭,連連稱謝。

這一遭已讓他們兩個嚇破了膽,而雲京路遙,誰知道一路上還會不會再遇上這樣的事?倪素知道這兩個人留不住,她看著他們兩個忙不叠地下了車,順著山道往漆黑的曠野裏跑,很快沒了影子。

而她坐在車中,時不時仍能嗅到外頭的血腥氣。

馬車的門簾早被那賊寇一刀割了,月光鋪陳在自己腳邊,倪素盯著看,忽然試探地出聲:“你還在這裏嗎?”

她這聲音很輕,如自言自語。

炎炎夏夜,忽來一陣輕風拂面,吹動倪素耳畔的淺發,她眼睫微顫,視線挪向那道被竹簾遮蔽的窗。

胸腔裏的那顆心跳得很快,她幾乎屏住呼吸,大著膽子掀開竹簾。

極淡的月光照來她的臉上,倪素看見他站在窗畔,整個人的身形有些淡,是那種趨於半透明的淡。

好像只要她一碰,他就會像那日在山寺柏子林中一樣,頃刻融霧。

倪素倏爾放下簾子,她坐在車中,雙手緊緊地揪住裙袂,冗長的寂靜過後,她才又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一直跟著我?”

微風輕拂,像是某種沉默的回答。

倪素側過臉,看向那道竹簾,“你為什麽跟著我?”

“非有所召,逝者無入塵寰。”

簾外,那道聲音毫無起伏,淩冽而死寂。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親手燒掉的寒衣,她唇顫:“是一位老法師,他請我幫他的忙。”

倪素如夢初醒,從袖中找出那顆獸珠。

“你手裏是什麽?”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唇,猶豫片刻,還是將手探出窗外。

竹簾碰撞著窗發出輕微的響,極年輕的男人循聲而偏頭,他的眉眼清寒而潔凈,試探一般,擡手往前摸索。

他冰涼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渾身一顫,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暫一瞬,她雙指間的獸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無神,手指略略摩挲獸珠的紋路,眼瞼微動:“是他。”

“誰?”

倪素敏銳地聽見他篤定的兩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沒聽過“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說法,應該是黃泉亦或地獄,可土伯,又是誰?

他又為何要設計這一局,引她招來這道生魂?

“你此時不走,或將見官。”

獸珠被從外面丟了進來,滾落在她的腳邊,倪素被他這句話喚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將有人來。

倪素只好拾起獸珠,生疏地拽住韁繩,馬車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終不得要領,卻不敢耽擱,朝著一個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沒看見橋鎮的城廓,倪素才發現自己似乎走錯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處破舊的山神廟暫時棲身。

廟中燃起一盞燈燭,倪素抱著雙膝坐在幹草堆中,恍惚一陣,淚濕滿臉。

她知道,倪宗如此舍得下本錢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經發覺岑氏賣了田地莊子,也知道那筆錢在她手中。

這無不說明一件事。

母親,去了。

眼眶紅透,倪素咬緊牙關,將臉埋進臂彎,忽覺後背清風拂過,她雙肩一顫,本能地坐直身體。

她沒有看向身後那道廟門,良久,卻出聲:“你為什麽幫我?”

聲音裏有一分壓不住的哽咽。

廟內鋪陳而來的焰光雖昏暗,但照在徐鶴雪的臉上,他眼睫眨動,那雙空洞的眸子竟添幾分神光,他挪動視線,看清廟門內背對著他,蜷縮在幹草堆中的那個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許久才聽見他冷不丁的一問,她沒有回頭,卻如實答,“正元十九年。”